众臣退去,暖阁内恢复了宁静。
朱启明沉吟片刻,对王承恩温言道:“大伴,去请周先生来。备好热水、新衣,让他沐浴更衣后再来见朕。记住,是‘请’。”
王承恩心领神会,躬身道:“老奴明白,定以礼相待。”
北镇抚司诏狱。
温热的水洗去了一身的污垢与牢狱的晦气,当换上干燥洁净的新衣时,周延儒的指节僵硬,新衣的布料摩挲皮肤,反而像一种陌生的鞭笞。
这一切都像是一个极不真实的梦。
诏狱那扇沉重、锈迹斑斑的铁门在身后“哐当”一声关上时,周延儒恍惚了一下。
久违的阳光刺得他眼睛生疼,他下意识地抬手遮挡,感觉像是从一场漫长而绝望的噩梦中,被强行拽回人间。
两名面容冷肃的小太监在前引路,步伐不快,走在熟悉的宫墙夹道间,周延儒的心却像被放在油锅里反复煎炸。
他到底想做什么?
是终于要清算旧账了吗?
那个借尸还魂、手段酷烈的年轻皇帝,会如何处置他这个曾经在奉天殿上试图弑君的“逆臣”?
是推出午门斩首示众,以儆效尤?
还是更残酷的,抄家灭族,让他周家永世不得超生?
过去一年在诏狱中的点点滴滴,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
黑暗、潮湿、腐臭的空气,狱卒冷漠的脸,以及那些断断续续、却总能精准传入他耳中的外界消息——皇帝如何以雷霆手段整饬京营,如何用那神秘的“南山营”和关宁铁骑横扫辽东,连狡诈如皇太极都被逼得狼狈西窜……
还有那该死的晋商案!
他周延儒不过是其中一环,为何偏偏是他被揪出来,下狱论罪?
是皇帝早就洞悉了一切,还是……
这根本就是一场针对他个人的清算?
他无数次在梦中惊醒,浑身冷汗,仿佛看到杨嗣昌正拿着确凿的证据,狞笑着向他走来。
而最让他感到恐惧和不解的,是皇帝那种种“未卜先知”般的手段。
新政、火器、对建虏动向的精准判断……
这绝非常人所能及。
这个朱由校,不,这个占据了朱由校躯壳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或许……是比死亡更可怕的羞辱?” 周延儒看着越来越近的武英殿,紧张得手心沁出冷汗。
将他从狱中提出来,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历数其罪,极尽嘲讽,然后再推出去砍头?
以那位的乖张性情,并非做不出来。
就在这无尽的恐惧与猜疑中,他已走到了武英殿门前。
王承恩进去通传,他站在殿外,阳光照在身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宣——周延儒进殿——”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挺直了这一年被牢狱生活快要压垮的脊梁,迈过了那道高高的门槛。
无论如何,他周延儒,曾是万历四十年的状元,曾经是大明的首辅,就算死,也要死得有最后一点体面!
他走到御阶前,依足礼数,深深一揖:“罪臣周延儒,叩见陛下。”
他保持着躬身的姿态,等待着命运的宣判。
上方传来皇帝温和的声音:“周先生,平身吧。”
周延儒暗暗诧异,看样子,还没到秋后算账的时候……
他缓缓直起身,垂首而立,不敢直视天颜,心已提到了嗓子眼。
朱启明没有寒暄,没有客套,直接开门见山:“周先生,诏狱一年,可曾磨灭了你的才具与雄心?”
周延儒身子一颤,不及细想,连忙道:“罪臣……不敢或忘圣贤书,不敢有负平生所学。”
“很好。”
朱启明站起身,踱步到那幅巨大的地图前,手指猛地点向黑龙江流域,
“朕欲重建奴儿干都司,经略此地!建虏主力西遁,然此地部落林立,形势盘根错节。
朕来问你——何人可能趁机坐大?你至彼处,当以何策为先,方能站稳脚跟,继而编户齐民,课征赋税,将此塞外之地,真正化为我大明如臂使指、赋税充盈之内地郡县?”
轰!
如同一声惊雷在耳边炸响!
周延儒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皇帝的背影,又迅速低下头,心脏狂跳不止!
这不是审判,这是……考校!
是决定他生死的考校!
皇帝竟然在问他军国大计!
求生的本能瞬间激发!
他脑中飞速运转,将自己所知关于辽东以北的情报竭力整合。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惊骇,沉吟片刻,谨慎答道:
“回陛下!建虏倾巢西顾,其故地空虚,然权力之厌恶虚空。臣观黑龙江流域,主要势力有几:其一,便是散居于黑龙江中下游、乌苏里江乃至库页岛的‘野人女真’(东海女真)诸部,如使犬部、使鹿部、索伦部,彼等虽生产技术落后,部落分散,但民风彪悍,熟悉山林水网,不可小觑。”
“其二,”他眉头微蹙,娓娓道来,“则是蒙古诸部。尤其是与建虏关系密切的科尔沁等部,其实力未损,若见建虏败亡,难保不会生出异心,或趁机收拢建虏遗民,扩张势力,此乃潜在之大患……”
说到这里,他偷偷抬眼,想观察皇帝的反应。
朱启明听到此处,脸上露出一丝了然的笑意,轻轻摆了摆手,打断了他:“周先生的信息,稍显滞后了。科尔沁部首领布和,已于日前携女归顺,其部众正在接受整编安抚。漠南蒙古,暂时无忧。”
周延儒浑身一震,脸上交织着惊愕与恍然!
如此重大的消息,他在狱中竟全然不知!
皇帝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就解除了他最大的担忧之一,也让他深刻体会到自己与外界信息的隔绝,以及皇帝对局势那惊人的掌控力。
他连忙道:“陛下圣明!臣……臣在狱中,不知此等要事。若科尔沁已归附,则北方压力大减,局势于我更为有利!”
他迅速调整思路,接着说道:
“既然如此,臣以为,外部威胁既缓,重点当在于 ‘内固根本,分化诸部’ 。野人女真诸部,其性贪图盐铁布帛,可效仿太宗旧事,行 ‘贡赏制度’ ,于交通便利之处设立官市,许其以皮毛、人参、东珠等物入贡,我则赏之以生活必需之物。使其利系于我,则渐生依赖,难以脱离。”
“同时,”周延儒眼中精光闪烁,老练尽显,
“诸部之间,必有强弱、必有恩怨。我当 ‘扶弱抑强’ ,对恭顺弱小者多加赏赐,对桀骜强大者则联合他部以制衡,必要时甚至可施以雷霆手段,剪除其首领,另立亲我头人,务使其互相牵制,无法形成统一合力对抗天朝。”
“待羁縻初见成效,则行 ‘扎根同化’ 之策。”
他眉飞色舞,越说越激动,“迁徙流民,设立军屯,引进关内农技,于江河之畔开垦沃土。建城池,兴学校,传播华夏礼仪。让汉民在此生根,让大明律法、语言、习俗遍布其地。待数年后,人口渐繁,根基已固,再推行保甲,清丈土地,颁行大明律法,课以赋税……则编户齐民,水到渠成,此方山河,方可称为真正之‘内地’,永固我大明疆域!”
他一口气说完,微微喘息,这番分析结合了历史经验与现实推演,已是他短时间内能做出的最详尽、最核心的战略构想。
朱启明静静地听着,脸上看不出喜怒,直到周延儒说完,他才缓缓颔首,眼中终于露出一丝赞许。
“哈哈哈!看来,诏狱一年,并未磨灭周先生经纬之才。”
朱启明龙颜大悦,
“既能洞察部族情势,亦懂刚柔并济、分化制衡之道,更知长治久安之根本在于‘教化’与‘扎根’。”
朱启明对王承恩招了招手,道:“大伴,看座,上茶。”
他这才像闲话家常般温言道:“一年不见,周先生清减了不少。诏狱苦寒,委屈先生了。”
这话说得如沐春风,与方才的冷峻考较判若两人,强烈的反差让周延儒眼角一酸,百般滋味涌上心头。
他捧着王承恩奉上的热茶,指尖几乎要将茶盏捏碎,连忙低头:“罪臣惶恐……雷霆雨露,俱是君恩。罪臣……无怨。”
“无怨?”
朱启明轻轻重复了一句,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先生是万历四十年的状元,才华横溢,也曾是国之栋梁。走到今日这一步,朕心……亦有不忍。”
他放下茶杯,目光精光一闪,直视周延儒:
“过往种种,譬如昨日死。朕今日请先生来,不是要算旧账,而是想与先生,共谋将来!”
他拿起御案上的那份圣旨,郑重道:
“黑龙江流域,乃我大明未来之屏障与粮仓!然此地苦寒偏远,非大才、大毅力、通晓权变者不能胜任。朕思虑再三,满朝文武,论资历、论才干、论应变之能,无人出先生之右。此去千难万险,九死一生。但正因其难,方显其重!先生之才,困于诏狱是暴殄天物,唯有这等披荆斩棘、为帝国开拓新土的不世之功,才配得上先生的才智,才能让先生一雪前耻,重铸功名,青史留痕!”
这番话,如同洪钟大吕,直击周延儒灵魂深处!
没有威胁,没有利诱,而是将他个人的荣辱与帝国的伟业紧紧捆绑,给予他最高的认可和最难的机会!
周延儒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脸上因激动而泛起潮红。
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这一次,不再是出于恐惧,而是发自内心的震撼与感佩!
“陛下!”
他的声音哽咽,泪流满面,
“罪臣……罪臣往日昏聩,辜负圣恩,犯下大错!陛下以德报怨,以国士待臣……臣……臣纵使粉身碎骨,亦难报陛下知遇之恩于万一!”
这一刻,往日的恩怨似乎真的烟消云散,一种士为知己者死的冲动在他胸中激荡。
"女真诸部交于先生,朕,放心了。”
皇帝此言,如同烙印,深深刻在了他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