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主任那辆二八大杠还没被扶起来,那封盖着红戳的信,已经在陆亦川手里攥出了汗印。
薄薄一张纸,烫得他指尖发麻。
“南边一个大省的商业考察团……”
“考察……‘柳树湾模式’……”
这几个字,跟小锤子似的,一下下敲在他的脑门上,震得他嗡嗡作响。
他三步并作两步冲回屋里,把那封信平平整整地摊在江晚面前的被子上。
“晚晚,你瞧瞧这个!”
屋里,周正阳和陆昭也凑了过来,伸着脖子,一字一句地把那封信读了两遍,脸上的表情从惊愕变成了狂喜,最后又添了几分不知所措。
“考察咱们?还叫……模式?”周正阳扶了扶眼镜,镜片底下,是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激动。
江晚把信拿起来,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
她的手指划过“柳树湾模式”那四个字,停顿了许久。
“他们不是来看咱们怎么做饼子的。”江晚把信放下,声音很轻,却让屋里几个男人都安静了下来,“他们是来看,咱们是怎么把一个村子,一群人,跟一块饼子揉到一起的。”
这话说得玄乎,陆亦川却听懂了。
那条广告,那趟“溯源之旅”,他们无心插柳,却走出了一条别人没走过的路。
三天后,两辆崭新的蓝色吉普车,在全村人的注视下,稳稳当当地停在了陆家院子外。
车上下来五六个人,领头的是个五十岁上下的中年男人,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穿着一身合体的中山装,气度不凡。
陆亦川和周正阳迎上去,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
“欢迎,欢迎各位领导来我们柳树湾指导工作。”陆亦川憋了半天,说出一句最妥帖的客套话。
那领头的男人笑着伸出手,跟陆亦川和周正阳都握了握。
“我姓张,是这次考察团的负责人。我们不是来指导工作的,是来学习的。”
他说话不紧不慢,口音跟他们这儿的不太一样,但很客气,让人听着舒服。
没有进车间,也没有直接谈生意。
江晚的交代,是让陆亦川领着他们,就在村里走走。
考察团的人也没反对,兴致勃勃地跟着。
他们看了村头的核桃林,看了村里妇人坐在门口纳鞋底,还碰上了陆婷婷,领着一群刚放学的孩子背着书包跑过。
张姓负责人走到溪边,伸手掬了一捧水,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
“好水。”他抬头看向陆亦川,“好山好水,才能养出好东西。”
转了一圈,回到陆家院子。
周霞早就把茶水、瓜子和几碟子刚出炉、还冒着热气的核桃酥摆好了。
几个人在石桌旁坐下,那位张姓负责人拿起一块核桃酥,掰开,仔细看了看断面,才放进嘴里,慢慢地嚼。
他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又端起茶碗,喝了一口水。
屋里,江晚隔着窗户,把外头的一切都看在眼里。
“亦川,去把大柱和正阳叫进来。”
陆亦川愣了一下,还是照办了。
等几个人都进了屋,江晚才让陆亦川把那位张姓负责人也请了进来。
屋里有些挤,张负责人也不在意,找了个小板凳就坐下了。
“张主任,”江晚靠在枕上,气色好了很多,开口直接切入正题,“您大老远来,想必不只是想看看我们村的风景。”
张负责人笑了,对江晚的直接有些意外,但更多的是欣赏。
“江同志快人快语。不瞒你说,你们那条电视广告,还有那个‘金凤凰溯源之旅’,在我们省里都引起了不小的讨论。”
“我们那儿,食品厂也不少,比你们规模大的,机器好的,有的是。但他们做不出你们这个‘味道’。”
“江同志,我想问问,如果我们要引进你们的‘金凤凰’,你们一个月,能供给我们多少货?”
这个问题一出来,屋里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周正阳下意识地捏紧了衣角,脑子里飞快地盘算着厂里的产能。
陆亦川也是心头一热,几乎就要脱口而出报个大数。
“供不了多少。”江晚却轻轻摇了摇头。
张负责人一怔。
“我们厂子小,人手也有限。最关键的,”江晚看向一直沉默的陆大柱,“是大柱这双手,一天只能炒那么多料。快了,火候就不对了,那味道也就变了。”
陆大柱抬起头,深深地看了江晚一眼,浑浊的眼睛里,透出一股难言的感激。
“江同志说得对。这个活,急不得。”他瓮声瓮气地补充了一句。
张负责人的脸上,非但没有失望,反而露出了更浓厚的兴趣。
“有意思。你们这是在用做艺术品的态度,在做一块点心。”
“所以,我们想换个合作方式。”江晚抛出了自己的想法,“我们不能保证给您供多少货,但我们可以把我们的‘模式’,毫无保留地教给你们。”
这话一出,连陆亦川都惊了。
“晚晚!”
“教给他们?那咱们还卖啥?”
江晚抬手,示意他别急。
她看着张负责人,继续说:“我们出技术,出品牌,甚至可以派大和正阳去你们那里指导。你们在你们的省,建一个一模一样的‘金凤凰’分厂。原料可以用你们当地最好的,工人用你们当地的,但必须按照我们柳树湾的标准来。”
“这个标准,不光是配方,还包括对工人的培训,对质量的把控,甚至包括怎么把你们当地的故事,也融入到这个品牌里去。”
“我们不要一次性的卖货钱,我们要分厂利润的分成。”
一席话,把屋里所有人都砸蒙了。
这脑子是怎么长的?还能这么干?
张负责人沉默了,他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着,过了足足一分多钟,他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江同志,你给了我一个巨大的惊喜。”他站起身,郑重地朝江晚伸出手,“你的这个提议,原则上,我同意了。具体的细节,我们回去要开会研究,然后派专人来跟你们详谈。”
送走了考察团,院子里还是一片安静。
陆亦川脑子里乱糟糟的,像是被塞进了一团棉花,又兴奋,又不安。
“晚晚,这……这能行吗?把方子和手艺都教给人家,万一他们学会了,把咱们一脚踹开咋办?”
周正阳也忧心忡忡:“是啊,这风险太大了。而且,管理一个外省的厂子,咱们……咱们没经验啊。”
一直没说话的陆大柱,闷闷地说:“我可不想去那么远的地方。”
刚刚还因为巨大机遇而兴奋的几个人,此刻像被浇了一盆冷水,各自的心思都浮了上来。
一个崭新而巨大的难题,摆在了所有人面前。
江晚看着他们,没有说话。
她明白,凤凰亮翅,惊动了天下客,可这翅膀到底够不够硬,能不能飞得过那片更广阔、也更凶险的大海,现在,谁心里都没底。
柳树湾这条小船,第一次遇到了来自大海深处的风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