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了早膳,请穆大人和冯女君尝尝。”
燕国的贻芳公主,赵茜薇,用纯正的汉话,对冯啸和穆宁秋说道。
她乌发上的帽子,已不是昨日婚礼上羌国贵族戴的桃心金簪六合冠,而是带有两根软脚幞头的花珠帽,产自燕国大河的贝珠,由巧匠之手,在亮闪闪的黑缎帽上,绣出宝相花的图案,乍看之下,美如夜空繁星。
赵茜薇的衣着,也非白色对襟的嵬名家族婚服,而是蓝底红狮花的交领锦袍。
若忽略左衽的形制和露出帽子的发辫,燕国公主的打扮,看起来与越国公主刘颐的打扮,并没什么太大差别。
冯啸甚至还敏锐地觉察道,这位贻芳公主的汉话,怎么有几分江南口音。
待看清燕国女仆端上的点心时,冯啸更是明晃晃地流露出讶异。
同样的神色,也出现在穆宁秋眼中。
蛋清羊尾?
一个北燕宗室女,会做三千里外的越国江南的点心?
赵茜薇道:“两位莫觉得奇怪。百多年前,燕、羌、越尚未立国,九州方圆,都是大汤的王土而已,商贾自如往来,江南风物传到北地,寻常得很。”
朝阳中,静立的这三人,皆非市井走卒、泛泛之辈的神智与见识。
当他们使用同一的语言精准交流时,彼此很容易捕捉到对方的言外之意。
是如禽兽照面、为了争地盘而发出的低级威胁,还是智慧开化的人中龙凤,平和接近时的上乘风仪,并不难判断。
冯啸毕竟是女官,攀谈起来便宜些,她于是躬身行礼道:“公主殿下说得有理,天下苍生,本是一家。”
越国人,省略了“贻芳”二字,更未用那个滚烫出炉的封号“太子妃”来称呼她,赵茜薇会心地笑了笑,略带打趣的语气说道:“女君今后还是加上‘贻芳’二字吧,不然,属官和奴仆们,只怕一时都不分清,你是在喊我,还是在喊解颐公主。”
冯啸将目光略抬,莞尔道:“世间佳话,总是这样巧,贻芳公主,和解颐公主,两位殿下的封号中,都有个珍奇宝贝的‘贝’字。”
赵茜薇伸手,取了一只白胖暄软的“蛋清羊尾”,放在自己的丝帕上,却不吃,而是似乎想起了什么,继续以闲谈之态,对二人道:“世间巧事,倒真是无处不在。前几日,我带仆从们在城外跑马,路过官道,偶遇两个羌民娃娃争食打架。他俩争的吃食,竟也是蛋清羊尾,不知被哪家达官贵人,从车上扔下不要的。冯女君,昨夜婚典,太子说,你原本献上的甜点,正叫作‘蛋清羊尾’,你可已事先请羌国的皇族显贵们,尝过?”
冯啸边听边心神飞转,很快确信,赵茜薇说的,便是她猜得八九不离十之事。
穆宁秋母亲杨氏,那日捏出一位苦心长辈终于摒弃仇怨的态度,专门请冯啸炸了几个蛋清羊尾,要带去穆勇牌位前供着,果然只是自以为能让冯啸放松警惕。
至于点心,恐怕,杨氏扔在尘土里之后,还要后悔自己扔得急了,应该狠狠踩几脚才是。
冯啸尚在斟酌如何回应赵茜薇,不想穆宁秋已开口道:“公主见到的,应是我穆府的马车。车里,是我母亲。”
赵茜薇容色淡静:“穆大人,孤唐突了。或许是孤看错,望君见谅。”
穆宁秋摇摇头,亦从袖袋中掏出洁净的丝帕,裹起一只蛋清羊尾,咬了一口咽下,方又对赵茜薇道:“公主自家,便能将它做得这样地道,公主又怎会认错。这道点心,在王上大婚之前见过、吃过的人,屈指可数,只有我母亲,可能这样糟蹋它。”
“宁秋,此事先不说了。”冯啸轻声阻止。
穆宁秋低垂双眸:“我是真心感谢贻芳公主。公主所言,让我更难受,但也更明白,阿啸此番为何如此行事。”
穆宁秋说着,依着臣子告辞的礼仪,后退一步,向贻芳公主深深作揖。
他再次对冯啸说话时,已如这一路来的晨昏商议那般,沉定温柔。
“我先去西北的王陵,和阿烁一道,安置好奉先堂祭拜的各项事宜。昨日野利大人说了,王上和闵太后的驾到时辰,分别是未时初刻和未时中。你们巳午之交启程过去,肯定来得及。”
冯啸应一声,从腰间取下马皮水囊:“里头是热奶茶,路上喝吧。”
穆宁秋仿佛回到多年前的战场上,终见硝烟散尽、鸣金收兵。
“后头我会住在叶木安的寓庐,他们蒲类人煮的奶茶也很不赖,你来喝。”
锣鼓听音,这是不回穆府住的意思了。
冯啸欣然接受这样的表态,大方地道一个“好”字。
大白鹅冯不饿,觉出太平又至,理所当然地跟着穆宁秋走。
穆宁秋轻提鹅翅,上了马背,挥缰驰远了。
乍然单独面对算是敌国公主的赵茜薇,冯啸一时之间,也难免生出几分局促来。
赵茜薇望一眼越人的金边白帐方向:“现下才过辰初,女君留步,孤再与女君说几句话。”
燕人仆婢搬上桦木桌凳。
眨眼间,桌上除了一壶热气腾腾的羊奶和先头的那碟蛋清羊尾外,竟还摆上了两只精美的楠竹蒸屉。
里头码着冯啸从小吃到大的钱州点心:一屉是糯米做成的定胜糕,一屉是加了各样果仁的绿茶酥。
绿茶酥也便罢了,但那定胜糕……
冯啸盯着胭脂色的糕体,眸光越来越现出惊疑。
“公主府上,与林黎将军有过从?”
赵茜薇本来也没想对越人隐瞒,只是未料得,冯啸这样快就提起了那个人。
“你怎么猜到的?”
冯啸指指定胜糕:“钱州坊间的定胜糕,素来都是白色的,因为只有糯米粉去蒸。但林将军的母亲,乃婺州丹溪人,家中善做红曲醪糟。林伯母巧思,把红曲酒酿和糯米粉合在一道,做成的糕饼,不但像红茶花一样好看,还有股酒香。我儿时,常随祖母去林府……”
冯啸蓦地刹住了话头。
往事酷烈,天日昭昭。
终究是人心诡诈的朝堂,对不起在外浴血的将军。
内心有杆秤的越人,无论是否林家知交,念及当初,都会神伤。
赵茜薇的胸中,则心绪翻涌。
昨日婚典,越国公主与这位冯氏女官的言行,令她隐隐生出相惜之意。
未曾想,冯家和林家竟是故交。
也对,林黎出身军勋贵族,这冯氏据说乃刘帝侄孙女,两家走得近,不奇怪。
赵茜薇盯着她:“你儿时是何时?五六岁?七八岁?女君如今芳龄几何?”
“下官今年二十岁。当年是五六岁,刚进学塾开蒙。”
燕国公主戚然一笑:“哦,那时候,林黎已做了少年将军,我也不赖,虽然八九岁,却能在马上开弓了。冯女君,不怕你觉得我说些交浅言深的浑话,我差一点,就是林夫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