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前,罗秉常罗相爷,终究还是怀着重重心事,回到自己的府邸。
罗家是汉人,在腊月二十三这天,遵循祖宗留下的习惯,过“小年”,祭祀灶王爷。
嫡妻郑氏正吩咐一众女眷去摆各样吃食,回身看到罗秉常,脸略有些冷。
“相爷酉时才下值,平章院今日莫非顶了枢密院的班,要处理什么紧急军务吗?”
罗秉常已经习惯了郑氏对自己的口气。
遥想当初刚成亲时,妻子的举止,更蛮横。谁让她爹,是去沙漠冷泉宫迎回嵬名孝和闵太后的头号功臣呢?
岳父大人已经死了快十年,但大舅哥尚在群牧司担任要职,郑氏这可厌又可笑的妇人,便以为自己仍有娘家撑腰,对丈夫无论公私事务,都指手画脚拿主意,甚至在是否被沙州李家笼络上,都要替罗秉常做决定。
因为她够贪心,不满足于做宰相夫人,还要做皇后的母亲。
李氏已承诺,若太子嵬名亮登临大统,立刻拥护他去王称帝,废燕、越两位和亲公主的封号,给罗仙儿皇后之位。
“蠢啊,真蠢,”罗秉常心道,“这就是不读书的恶果,对多少前朝事懵懂无知。且不说沙州李氏是否能联合回鹘与西蕃,打赢嵬名烁的战兵和两位公主的援兵,就算真的把燕、越两国先打了个不吱声,穆宁秋等枢密院少壮派汉臣的力量也清洗了,信不信李氏转头,就把嵬名亮这饭桶太子撵下龙椅,自己称帝。越国当今女帝的死鬼丈夫吴英,不就是这样上位的?”
郑氏抱着胳膊、面若冰霜之际,罗府管家连忙带着一个小厮、一个婢女,来为罗秉常更衣。
罗秉常不动声色地瞅瞅两个孩子。
小厮也便罢了,像他娘,婢女的眉眼,越来越看得出,有自己的五官影子了。
这是两个好孩子,被他们的娘亲,教得很好。
所幸,此番干脆联手越人,借铲除李家与太子的势力之际,把郑氏和她兄弟家,也打压了,这对同样有自己血脉的孩子,就可以光明正大地恢复身份了。
罗相爷思及此,多年压抑的忿恨化作一朝反杀的得意,便也不介意被郑氏再猖狂一阵,陪着笑脸对蒙在鼓里的嫡妻轻声道:“越国公主的产业被榷税,冯氏专挑年节到平章院撒泼,我和两位郎官,被她好一阵闹腾。”
郑氏闻言,目露凶光:“看她还能狐假虎威几天。待事成之际,那小泼妇的脑袋,在金庆城是取不得的,便以她与穆宁秋袭杀太子为由,流放去沙海,路上结果了她,给我们仙儿,出口恶气。”
罗秉常软着语气揶揄道:“姓穆的小子,你就放过了?难道还想招他做女婿?”
郑氏摆手让下人们莫跟着,又往院落深处走几步,才冷哼一声,与丈夫说道:“什么做女婿,不过是再弄回来,拿他娘做软肋,教他给仙儿,做个殿中伺候玩赏的内臣罢了。太子的身子骨,能顶几年?咱们的女儿,很快就会是太后。你看闵月儿那老婆子,做了太后,韩多荣始终伴其左右、讨她欢心,你们这些朝臣,哪个敢有微辞?”
罗秉常越听越膈应。
在他心里,自己的私生子女,乃来自真爱结晶,妻子郑氏这番话,则活脱脱就是在教女儿秽乱深宫。
一时之间,罗相爷对将母女二人献祭给自己更远大的仕途,再无愧疚之心了。反正那越人女官已起誓,最终会给罗仙儿留条命。
同床异梦的夫妻俩,走到后院,进了郑氏平时念经礼佛的禅房。
郑氏走到桌边,指着上头的几只碗:“相爷来瞅瞅。”
罗秉常知道那是郭府派平氏来教的招儿,遂探身过去,细细打量。
但见三碗羌人爱吃的面点“搓鱼鱼儿”,分别是橙黄、浅黄、浅褐。
罗秉常指着橙黄的那碗,问道:“这是,麦子里加了沙棘汁?”
郑氏点头:“中宁府送来的沙棘最好,酸得很正。”
罗秉常又指着浅褐色那碗:“这是荞麦做的搓鱼鱼?怎地还有些黄叶子?”
郑氏道:“是荞麦做的,不如沙棘鱼鱼有滋味。但燕人的仆妇们,会做一种酸菜。像这样煮到荞麦鱼鱼里,酸溜溜的,大王定也喜欢。”
罗秉常盯着最后那碗浅黄色的搓鱼鱼:“这是,黍子做的?怎地也一股子酸味?”
郑氏走到墙角,从佛龛下拎出笼子,指指里头的三只小兔道:“相爷,我来给你变个戏法儿。”
郑氏说完,将兔子放出来,又捞出不同的“搓面鱼鱼”,分别摆在三只陶碗里后,捉了不同的小兔,让它们吃不同的面鱼。
兔子不喜浓重的酸味,但被饿了两日,哪还会嫌弃这救命的杂粮。
罗秉常看着看着,脸色就变了。
……
五里外,金庆城的东门,斜阳里,一人一马,驰到门下。
新来的城卒,凑上去看清牌子,赶紧谄媚道:“穆,穆大人,小年夜还要出城公务吗?”
身后的老兵一把撸开他,对穆宁秋作揖:“穆大人安康。”
穆宁秋从马脖子上取下酒囊和一包热呼呼的羊肉馕饼,递给他,和气道:“天寒地冻,你们兄弟俩辛苦了。吃点烫的,暖暖身子。”
老兵接过皮囊,点头哈腰:“多谢穆大人,穆大人爱民如子!”
穆宁秋一夹马肚,往暮色苍茫的东边驰去。
新卒咬着馕饼,问老兵:“大哥,你刚才拍我脑袋作甚?”
老兵咽下酒,笑他:“拍你个瓜娃子脑壳,不该问的时候,瞎问!”
不到半炷香的工夫,穆宁秋就到了今晚的目的地。
那是红花渠越宫一角的柴扉小院,堆着雪人、挂着灯笼,木拱青砖的瓦房里,朴素,但看起来十分结实。
金色麦田般的暖黄灯光,透过绢纱窗户,映在雪地上,是最资深的皇家画师,亦无法描摹出的宁馨景象。
冯啸走出来,拉过穆宁秋的座骑,把它牵进马厩,和自己的爱驹一起,享用主人精心拌好的豆饼。
穆宁秋站在女子身后,温言道:“你给马做吃的,像下厨一样讲究。”
冯啸转身,拉过他的手时,打趣道:“你的手,是生着的炉子吗?一路北风吹着,还能那么热。”
“心里热,手怎么会冷?”
言罢,好像嫌走到堂屋的那几丈路都太远似的,就势将冯啸揽进怀里,双唇贴在她额头上。
北地暮冬的刺骨夜寒,与二人相拥时的暖热体温,是冰火交融的奇妙感受,在夜色宁谧的空静中,编织出无声的美妙吟唱。
今日大早,穆青替主人传讯,穆宁秋下值后一定来城外,陪冯啸过小年。
“那他母亲那里呢?”冯啸接过穆青送来的蒿子面时,淡淡问道。
“冬至和腊八已经陪老夫人过了,今日肯定得来阁长这一处。”
穆青答得十分自然。
人的观念,会顺着好的见识,往上走。
这一年半来,穆青眼里,冯啸是身居要职、能力卓着的越国重臣,而非深闺后宅的小媳妇,故而冯阁长看起来,不会再踏入穆家宅邸,穆大人也习惯两头跑了,穆青并不觉得别扭。
冯啸则更对这份“配得感”欣然接受。
杨氏是穆宁秋的母亲,冬至这样祭奠穆父的日子,穆宁秋理应回府去陪。
但她冯啸,是与穆宁秋彼此渴求灵与肉的鸳侣,佳节共渡,也是人伦本份。
此刻,先享受一番相拥愉悦的冯啸,从穆宁秋的风袍里钻出来,拉着他,走进自己的小天地。
“冯不饿不在么?”穆宁秋扫视一圈,抿嘴道。
“不在,祭灶去了,宫里祭灶缺个大雁,我就拿冯不饿充数,问公主换了这盆西凉瑞炭,”冯啸拨着炭盆,开玩笑道,又斜瞥一眼穆宁秋,“明知故问。”
穆宁秋展颜,在饭桌边坐下来:“公主真好,帮咱们带鹅。”
此刻已近酉末,穆宁秋饿得前心贴后背,到了冯啸这里又全然松泛下来,早将白日里做臣子时的正襟风仪抛了,将冯啸端上的扁豆羊汤蒿子面,连吃两大碗。
胃里垫妥粮食与肉,穆宁秋才开始不疾不徐地啜饮葡萄酒。
“我出城前,风声就从平章院传到枢密院了,说你今日去和罗相爷闹酒税。”
“嗯,依计行事而已,闹得越开越好,罗秉常让我们越人走平凉道行商的特许令,才不会被李家和郭家怀疑。”
“裴迎春那里,也知信了?”
“妥了,乔装打扮的活计,裴迎春也不是头一回做,何况,还有阿烁将军的亲信引路,平凉府不难收拾。”
穆宁秋见冯啸并不抗拒与自己详谈公务,遂坦言道:“我还是不放心去黑山镇,我在金庆城,无论如何,能护你一护。”
冯啸与他碰了碰琉璃杯,喝口酒,和声静气道:“当初我在萧关的狼窝子里,你远在灵台城,也担惊受怕得不行吧?最后不也没事?宁秋,你得按时离开金庆城,李家他们,才会动手,这一仗,才能打起来。”
穆宁秋咂口酒,轻叹一声:“好。”
冯啸给他面前的碟子里,夹了几块下酒的卤羊蝎子,想了想,终还是开口道:“其实,收拾了李家和郭家后的事,对你来讲,更难吧?”
穆宁秋屏息少顷,决绝道:“难,但这个心上的坎,我已经过了。我千辛万苦,从万里之外,将你们带到金庆城,听到的却是,大王也接受了燕国的和亲请求。那一刻,我就明白,太后为何,急着要助阿烁做新君。帝王术,就像我们的枪法,要用,但不能用歪。何况,曹德敬曹司长,这些时日又与我说了甘州苛税不减不免的事。我不管野利大人怎么想,在我心里,王上,他已不适合做大羌的国君了。”
冯啸点头:“是,兵谏非出于权欲熏心,而是出于民贵君轻之心,即便史家落笔不公,又何足惧?”
穆宁秋眉眼一松。
她总能在正确的时刻,三言两语地,解开他最后一丝心结,就像她庖厨时,能精妙地掌握火候。
穆宁秋畅饮一口美酒,谈及最后一丝疑虑:“燕国公主,真的愿意以身入局?不会口是心非?”
冯啸道:“赵茜薇不傻,她心里清楚,我那番中宫西宫的诡诈说辞,反而帮她试出了,她这个燕国和亲公主,在羌王心里的排位。现下,太子要迎罗仙儿做良娣,而我们决定拥护嵬名烁登基,这两件事,足以让她相信,站在我们这边,她才有不错的将来。所以,赵茜薇这几日,反倒差遣她的侍女,来问魏吉,要避子药。正月里进东宫后,她并不想怀上什么小世子小郡主的。”
穆宁秋想起魏吉曾经对自己的敌意,笑着揶揄这左右是不在场的“小舅子”:“魏吉的药,管用吗?”
却见冯啸眼神微妙起来。
“我今天吃了一剂,要不,试试?”
穆宁秋的笑容,登时一僵。
今天?现下?
这一刻,是不是来得太快了些?
难道就因为,正月一过,他就要远行往东?
不不,他没有不想,恰恰相反,无论梦里还是清醒的时候,他都想过不止一次了。
但他们还未有亲迎的婚仪,都是学过诗书礼乐的汉人,怎,怎可……
冯啸仿佛看出他心里排山倒海的澎湃。
她才懒得在如此良夜里,花时辰去掰扯那些礼教伦常。
食色性也。
她想,她确定他也想,那就好像上乘食材摆在面前,不趁着新鲜去上锅,实在迂腐至极。
冯啸在穆宁秋呆楞的目光里,返身从保温的风炉上,又端下一只碟子。
碟中点心,是穆宁秋从未见冯啸做过的。
薄如蝉翼的米皮里,绛红、嫩绿、金黄、黑褐、雪白的馅料,若隐若现。
米皮略鼓,显然馅料中,饱含汤汁。
穆宁秋感到畅饮的美酒,起作用了,他晕晕乎乎,想努力辨清那些馅料,却是不能。
他闭上眼睛,养了养神,再睁开时,问题迎刃而解。
他看到,罗衫轻解的爱人,咬着一只米皮汤包,朝他俯身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