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府那场“汤水淋漓”的闹剧,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淮安官商勾结的浑水潭,激起的涟漪远超表面狼狈。
黄万金成了全城的笑柄,“金贵皮”的名号不胫而走。
漕运衙门里,钱有礼那张阴沉的脸更是能拧出水来。
表面上的喧嚣暂时平息了,但李明清楚,暗流只会更加汹涌。
那些盘踞在漕运利益链条上的硕鼠,绝不会坐以待毙。
要想真正撕开这铁幕,仅靠官衙里的公文和恐吓是不够的,他需要看见最真实的漕运,听见最底层的声音。
是夜,月隐星稀,运河码头上悬挂的稀疏灯笼在潮湿的夜风里摇曳,投下昏黄而扭曲的光斑,勉强驱散一小片黑暗。
白日里那股刻意营造的“井然有序”早已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乱、沉重、几乎令人窒息的忙碌。
卸货区,沉重的麻袋、木箱堆积如山,形成一片片危险的阴影。
赤裸着上身、汗流浃背的漕工们如同负重的蚂蚁,在监工小吏皮鞭的呼哨声和粗鲁的呵斥中,艰难地挪动着脚步。
号子声低沉而短促,带着一种被生活压垮的麻木。
空气中弥漫着汗酸味、货物霉变味、河水腥气以及劣质烟草混合的复杂气息。
三道身影悄无声息地融入这片混乱的阴影里。
李明换了一身半旧的靛蓝棉布直裰,脸上甚至抹了点锅底灰,看起来像个家道中落的年轻账房。
忠叔扮作他的老仆,身形佝偻,眼神却锐利如鹰隼。
最显眼的张铁柱则换了身打着补丁的粗布短打,魁梧的身躯依旧扎眼,但他努力学着码头力工的样子,耷拉着肩膀,抱着胳膊,只是怀里那根用破布裹得严严实实的枣木擀面杖,还是透着一股子格格不入的悍勇。
“少爷,这边走。”
忠叔压低声音,熟门熟路地引着李明避开几处光线明亮、有小吏值守的关口,贴着巨大货堆的阴影,向码头深处走去。
眼前的一幕幕,远比李明想象的更加触目惊心。
一个瘦小的老漕工扛着几乎与他等高的麻袋,脚步踉跄,眼看就要摔倒。
旁边一个穿着皂隶服、叼着烟卷的小吏非但不帮忙,反而一脚踹在他腿弯上,骂道:“老棺材瓤子!磨蹭什么!耽误了卸船,扣光你今天的工钱!”老漕工闷哼一声,扑倒在地,麻袋重重砸下,散落出混着泥沙的粗粮。
不远处,一艘满载丝绸的货船旁,几个漕工正小心翼翼地将一匹匹锦缎搬上板车。
一个管事模样的人叉腰站在一旁,唾沫横飞:“轻点!轻点!弄脏了一匹,卖了你们全家都赔不起!”然而,就在李明他们眼皮底下,一个年轻漕工似乎被管事的话分了神,脚下一滑,手中那匹光鲜亮丽的湖蓝色绸缎“嗤啦”一声,被旁边货箱上凸出的铁皮刮开一道长长的口子。
“啊!”年轻漕工吓得面无人色。
“混账东西!”管事勃然大怒,冲上去就是一个耳光,“眼瞎了吗?!这匹料子值你三年工钱!从你工钱里扣!扣到死!”
年轻漕工捂着脸,嘴唇哆嗦着,绝望地看着那匹毁掉的绸缎,眼中没有愤怒,只有深不见底的恐惧和麻木。
“看到没?少爷,”忠叔的声音带着冰冷的怒意,“‘损耗’?哼!十成里有七成,是这帮蛀虫层层盘剥、克扣工钱,逼得漕工们要么偷懒耍滑,要么心怀怨恨故意损坏!还有三成,是这混乱不堪、毫无章法的装卸和堆放造成的!好好的货物,混装、挤压、碰撞,能没损耗?这些‘损耗’,最后都成了他们账本上吸血的窟窿,成了压榨船户、勒索商贾的借口!”
李明的心沉甸甸的,像压了一块冰冷的石头。
纸上谈兵的章程,在如此赤裸裸的残酷现实面前,显得苍白无力。
他走到码头边一处相对避风的角落,几个刚卸完一船货、累得瘫倒在地的漕工正围坐在一起,就着浑浊的河水啃着手里又冷又硬的杂粮窝头。
李明示意忠叔和张铁柱稍等,自己走上前,学着他们的样子,在旁边的麻袋上坐了下来。
“几位老哥,辛苦了。
”他声音放得很低,带着一丝疲惫,听起来像个同样讨生活的年轻人。
那几个漕工警惕地看了他一眼,见他衣着普通,脸上还有灰,神情稍缓,一个满脸皱纹、缺了颗门牙的老汉含糊地应了声:“唉,混口饭吃,有啥辛苦不辛苦的。”
“刚才看见那匹绸子毁了,真可惜。
”李明像是无意中提起。
“可惜?”旁边一个年轻些的汉子嗤笑一声,带着怨气,“可惜个屁!那管事巴不得多毁几匹!他好报损,报损的钱,大头都进了他自己腰包!我们这些扛包的,累死累活一天,工钱还不够他们塞牙缝的,还动不动就扣!扣!扣!”
“工钱…很少吗?”李明问。
“少?”缺牙老汉叹了口气,掰着手指头算,“名义上一百文一天,可层层剥皮啊!上工先交‘孝敬钱’十文给把头,不然不给你派活;活干完了,‘损耗钱’扣你二十文;天黑了没干完,‘灯火钱’再扣十文;遇上刮风下雨,‘风险钱’又扣十文…七扣八扣下来,能拿到五十文,那都是烧高香了!就这点钱,还要养家糊口…”他狠狠咬了一口冰冷的窝头,仿佛在啃着生活的艰辛。
“还有那些‘漕耗银’、‘过闸费’、‘保船钱’…”另一个漕工补充道,声音里满是无奈,“名目多如牛毛,都是压在我们和船户头上的大山!船户交不起,只能克扣我们工钱;我们工钱被克扣,干活就没力气,东西就容易坏…坏了又是我们的错,又要扣钱…唉,这他娘的就是个死结!”
“那…上面没人管吗?”李明试探着问。
“管?”几个漕工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互相看了看,都露出讥讽又绝望的神情,“官老爷们?他们只关心自己腰包鼓不鼓!管事的、把头的、衙门里的小吏…他们都是一伙的!蛇鼠一窝!谁来管我们这些臭扛包的?”缺牙老汉压低声音,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恐惧,“前年倒是有个从京城来的官儿,好像是个什么御史,说要查账…结果呢?没两天,人就‘失足’掉运河里了…捞上来的时候,人都泡涨了…”
一股寒意顺着李明的脊背爬上来。
这不仅仅是盘剥,这是一张沾满血腥的利益网络!
就在这时,一阵浓郁的肉香突然飘了过来,霸道地冲散了周围的酸腐气息。
只见张铁柱不知何时凑了过来,他怀里抱着一个油纸包,里面是五六个热气腾腾、白胖滚圆的大肉包子!那香味,对于啃着冷硬窝头的漕工们来说,无异于琼浆玉液!
张铁柱看看李明,又看看那几个盯着他怀里包子、眼睛都直了的漕工,挠了挠他那刺猬般的短发,瓮声瓮气地说:
“少爷…俺…俺晚上吃撑了,这几个包子…放明天就不好吃了…怪可惜的…”他说着,也不等李明同意,直接就把那油纸包塞给了离他最近、眼睛瞪得最大的那个年轻漕工,“给…给你们垫垫肚子!俺娘说,干力气活,不吃饱可不行!”
那年轻漕工捧着还烫手的油纸包,整个人都懵了,结结巴巴:“这…这…”
“拿着吧,柱子请你们的。”
李明温和地笑了笑。
张铁柱咧开大嘴,露出憨厚的笑容:“对对对!拿着!快吃!趁热!凉了就不好吃了!俺看你们干活,比俺们山里扛木头还累!”
几个漕工看着手里白胖喷香的肉包子,再看看眼前这个魁梧憨直、眼神干净的汉子,眼眶瞬间就红了。
那缺牙老汉用粗糙的手背抹了把眼睛,声音哽咽:“壮士…谢…谢谢您!您…您是个好人!”
张铁柱被夸得有点不好意思,嘿嘿傻笑:“没啥没啥!俺就是看不得人挨饿!”他拍拍胸脯,“俺力气大,一顿少吃几个没事!”
看着漕工们狼吞虎咽地吃着包子,脸上久违地露出一点满足的神情,李明心头五味杂陈。
张铁柱这憨直的一送,或许比任何大道理都更能打动人心。
他站起身,对那几个漕工郑重地拱了拱手:“几位老哥的话,我记住了。
这淮安的漕运,该变一变了。”
离开前,李明似乎不经意地问了一句:“老哥,刚才听你们说那些‘损耗’物资…最后都流去哪儿了?”
缺牙老汉正珍惜地小口咬着最后一点包子皮,闻言动作一顿,警惕地四下看了看,才凑近李明,用几乎微不可闻的气声说道:“…鬼市。
城南…废仓巷子…深更半夜…水很深…后生,莫打听,要命…”
李明心头猛地一跳!鬼市!废仓巷子!这正是那份匿名名单上没有,但忠叔暗中调查提到过的、一个疑似处理“损耗”赃物的地下黑市!
他不动声色地点点头:“多谢老哥提点。”
告别了千恩万谢的漕工们,三人重新隐入码头的黑暗。
张铁柱摸着咕咕叫的肚子,小声嘟囔:“少爷…俺的包子…真香啊…俺其实…就吃了俩…”
李明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心里却暖洋洋的:“回去让忠叔给你买十个!管够!”
忠叔则低声道:“少爷,那‘鬼市’…”
李明望着远处运河上几点微弱的渔火,眼神幽深如寒潭:“看来,我们得去这‘鬼市’走一趟了。
不过,在此之前,得先把明面上的‘耗子洞’给堵上!忠叔,明日一早,按计划,启动‘河工稽核司’!就从这漕运码头开始!”
张铁柱一听要“堵耗子洞”,立刻精神抖擞,把肚子饿都忘了,挥舞着破布包裹的擀面杖,低吼一声:“堵!少爷您指哪儿,俺就堵哪儿!看俺不把那些耗子屎都敲出来!”
夜风更冷了,吹动着码头上破烂的帆布,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远处,漕运衙门方向,似乎有几道黑影在黑暗中一闪而过,如同窥伺的幽灵。
李明紧了紧衣襟,带着忠叔和张铁柱,快步消失在迷宫般的货堆阴影里。
废仓巷子的鬼魅传说,还有那即将掀起的查账风暴,哪一个,会先迎来嗜血的獠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