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仁坊,李府新邸。
这座御赐的宅院比从前的静观居气派许多,庭院深深,楼阁雅致。
然而此刻,位于内院最幽静处的书房,气氛却凝重得如同暴雨将至。
厚重的门帘隔绝了外界,只余下烛火跳跃的光芒,在李家父子三人脸上投下明暗不定的光影。
李承宗端坐主位,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青瓷茶盏的边缘,眉宇间带着挥之不去的沉肃。
李朗坐在下首左侧,年轻的脸上已褪去了翰林院中的书卷意气,取而代之的是与年龄不符的凝重和一丝压抑不住的锋芒。
李明则坐在右侧,腰背挺直如松,眼神沉静深邃,仿佛能洞穿眼前的重重迷雾。
“内阁章程的起草,陛下已交托为父与陈、刘二位阁老。
”李承宗声音低沉,打破了室内的寂静,“此乃莫大信任,亦是…万丈深渊。”
李朗闻言,剑眉紧锁,忍不住道:“父亲,内阁之制若成,我李家便是新政核心,权倾朝野指日可待!此乃天赐良机!何惧之有?”
“权倾朝野?”李承宗看了长子一眼,眼中并无责备,只有深深的忧虑,“朗儿,你只看到权柄风光,可知这权柄之下,是无数双虎视眈眈的眼睛,是足以将我们撕成碎片的刀锋?”
他放下茶盏,目光扫过两个儿子:“其一,漕运新政。
明儿在淮安掀了桌子,断了多少人的财路?如今推广全国,更如掘人祖坟!三皇子一系恨我们入骨,那些盘踞在漕运链上的地方豪强、勋贵爪牙,岂会坐以待毙?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此次京城谣言风波,不过是小试牛刀!后续的反扑,只会更猛烈,更致命!”
“其二,内阁新制。
”李承宗语气加重,“此制若立,内阁大学士虽无宰相之名,却有协理政务、票拟奏章、召集部议之实权!等于在皇帝与六部之间,硬生生插入了一个新的权力核心!六部尚书权柄被分,通政司地位下降,那些习惯了现有权力格局的老臣勋贵,能甘心?尤其是…首当其冲的吏部、户部!这必将引发朝堂权力格局的大洗牌!我们李家,便是这风暴的中心!反对的力量,盘根错节,其势之大,远超漕运一隅!”
书房内一片死寂,只有烛芯燃烧的噼啪声。
李朗的脸色微微发白,显然被父亲描绘的严峻图景所震撼。
李明则依旧沉静,只是眼神更加幽深。
“其三,”李承宗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圣心难测。
陛下今日支持,是因内阁之制能解其案牍之困,增其掌控之便。
然则,帝王心术,深如渊海。
内阁权柄过重,是否会引来猜忌?若遇事有分歧,陛下是否会收回成命?太子殿下虽与我等亲厚,地位稳固,然则…”他顿了顿,压低了声音,“三皇子及其母妃郑贵妃,在宫中经营多年,深得太后欢心,对陛下亦有不小影响。
枕边之风,不可不防!”
李承宗的分析,如同冰冷的解剖刀,将笼罩在“圣眷正隆”光环下的残酷现实,一层层剥开。
权力巅峰的风景固然壮丽,但脚下的每一步,都可能是万丈深渊。
李明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千钧之力:“父亲所言,字字惊心。
儿在淮安,尚觉刀光剑影,步步惊心。
如今方知,彼处之争,不过溪流之湍。
这朝堂中枢,方是真正的惊涛骇浪!六元及第,陛下嘉奖,太子倚重…这些荣耀,仅仅是让我们站上了这风口浪尖的起点。
陈阁老当日所言‘风波’,如今…已见端倪了。”
他站起身,走到悬挂的大胤疆域图前,手指缓缓划过那条贯穿南北的漕运命脉,又落在象征权力中枢的京城之上:“漕运革新,内阁新制…此二者,皆乃触动国本、撼动利益格局之大事。
行此道者,非大智大勇不能为,亦非大智大勇可保万全。
我们李家,已无退路。
唯有步步为营,如履薄冰,内固根本,外联同志,借陛下之势,行利国利民之事,方能在惊涛骇浪中,寻得一线生机。”
李朗被弟弟话语中的沉重与决绝所感染,也霍然起身,眼中燃起斗志:“父亲,二弟!既已无退路,那便勇往直前!我李朗虽位卑,但翰林清流,亦有风骨!明日我便去拜会几位素有声望、对新政持开明态度的老大人!至于宫中,太子妃处…”他看向李明,意思不言而喻。
李承宗看着眼前两个出色的儿子,一个锋芒初露,一个沉稳如渊,心中的忧虑稍缓,涌起一股豪情。
他亦站起身,目光炯炯:“好!父子同心,其利断金!朗儿联络清流,固我清名。
明儿,你需将全部心力,投入漕运推广章程与内阁草案之中!此二策,便是我们立足朝堂、报效君国的根本!至于暗处的刀锋…”他眼中寒光一闪,“为父在朝堂沉浮二十余载,也并非任人揉捏的软柿子!陈阁老、刘阁老,乃至太子殿下,皆是我们的奥援!”
就在这时,书房外传来忠叔刻意加重的脚步声,随即是压低的声音:“老爷,夫人那边…宴席快开始了,夫人让问,您和两位少爷何时过去?”
家宴!李承宗和李明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深意。
夫人王氏的这场“家宴”,恐怕也是这盘大棋中,至关重要的一步闲棋。
“知道了,这就过去。
”李承宗应了一声,对两个儿子道:“走吧,莫让你们母亲久等。
这前朝的风浪再大,后院…也不能失火。”
父子三人推开书房厚重的门扉,走向灯火通明、丝竹隐约传来的宴客厅方向。
身后,书房的烛火在穿堂风中摇曳了一下,映照着墙上那幅巨大的疆域图,仿佛预示着这片江山之下,即将掀起的滔天巨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