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谦益垮着脸,眉头拧成一个深深的川字,同样压低声音沉声道:
“乾德元年那会儿,内阁与各部嫌陛下独裁专断,硬是联名把南方事务揽到了自己手里。
陛下当时的意思也说得明白:
这事若能办好,日后朝堂便继续执掌政务;
若是办砸了,往后就少在跟前多嘴。
唉,谁曾想,如今南方竟糜烂成了这般光景……”
他长叹一声,语气复杂得很,有无奈,也有几分隐讳的佩服:
“咱们这位陛下,实在太过强势。
上回迁西苑,众臣闹过一回,便大刀阔斧裁撤了都察院与国子监,直接解散了礼部,还拆解了工部。
当初满朝文武人人都以为要出大乱子,可万万没想到——
没了御史台,没了那帮专挑刺的言官,朝堂反倒安静了,再无往日党争攻讦的闹剧;
没了礼部,司礼监、鸿胪寺分走了它的礼仪职责,后来又增设了仪轨司、学政监与民事司,权责分明,如今办事效率反倒比从前高了不少。”
钱谦益自己,既是这场变革的受害者——
昔日执掌的礼部烟消云散,手中实权付诸东流;
又是实打实的受益者——
如今稳稳坐上了学政监正的位置,得偿毕生治学夙愿。
这一失一得间的复杂滋味,真是一言难尽,最终只能化作一声重重的叹息,藏尽万般感慨。
“南方如今闹到这步田地,朝堂早已没了补救的法子。
别说主动出兵平叛,能不能挡住南方的北伐挑衅,都得全靠陈总督在南线硬撑——
事情已经彻底不可收拾了。”
钱谦益眉头紧锁,声音压得更低,近乎耳语,
“若是徐州、汝宁真的陷落,防线一破,皇帝必然会借题发挥,彻底收回所有权力。
到时候大家伙儿谁也别想再掌实权,只能拿着分红,老实当个富得流油的富家翁罢了,唉……”
嘴上这般连声叹息,他心里却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暗自窃喜:
朝堂大员失了权柄,碍不着他半分——
学政监本就独立于朝政之外,只专心打理科举考务与各地教育事务,为大明源源不断输送人才,正好能置身事外,安安稳稳做自己的事。
顾苓听完,嘴巴张得老大,满心震撼得说不出话来:
皇帝与朝堂居然在重蹈万历后期的覆辙!
两朝的朝堂都是一样的庸碌废物,好在乾德皇帝比万历年轻力壮,手腕又凌厉,想来还能把控住局势。
可他一想到万历后期,大明丢了燕山以北的所有疆域,后金十几年间五次叩关南侵、烧杀抢掠,百姓流离失所,心里便沉甸甸的,压得喘不过气。
“云美是担忧重蹈万历之祸?”
钱谦益一眼看穿他的心思,轻声安抚道,
“莫要多想。南方之乱于陛下而言,或许只是无关痛痒的疥癣之患,反倒正好给了陛下整治豪商、清理地方的绝佳机会!”
他心里门儿清,乾德皇帝早有置换沿海与内地地主的打算,如今南方一乱,说不定连麻烦的置换程序都省了,直接以“附逆”罪名抄家灭族便可——
幸好他本家早已迁来北直隶,稳稳躲过了这一劫,想想都暗自庆幸。
一旁的郑森沉默良久,指尖无意识攥紧了衣角,终于开口,语气满是凝重:
“老师,学生却觉得,陛下或许太过自信了。
我南方兵力可不弱,如今又得了西洋红毛番的盟助,军势比当年的后金还要富足。
况且西洋红毛番的火器极为强大,射程远、威力猛,这般下去,恐大明有倾覆之危啊!”
钱谦益特意在大食堂找了个僻静的角落,先将郑森与顾苓安置妥当,又叮嘱侍从在外等候,随后才转身走向琳琅满目的餐车。
他拿起餐盘,一边对照着菜谱吃法说明书挑选海鲜,一边飞速琢磨着如何回应郑森的担忧——
既要点醒他,又不能泄露太多朝堂秘辛。
等取好香煎鳕鱼、蒜蓉蒸扇贝,又舀了一碗鲜美的海鲜粥,才端着餐盘坐回桌边,缓缓开口。
“崇祯十六年,闯贼势大,大半个中原都陷在贼乱里,他们号称百万之众,破洛阳、逼京师,何等嚣张?
可到了十七年三月至五月,不过两月功夫,贼军便兵败如山倒,尽数覆灭。”
他用银筷夹起一块外酥里嫩的鳕鱼,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当时关外八旗还集大军于宣化之北,气势汹汹欲要趁虚而入,结果逾一月便仓皇归巢,不敢南下半步。
之后旗军内乱,摄政王多尔衮东去朝鲜避祸,到了明年六月,后金故地已成白地,各部族尽皆消亡——
大木,你说说,这般光景,太祖、成祖可有如此武功?”
郑森听得嘴巴大张,脑中一片空白,着实被老师所言惊得心神震荡。
闯贼十几年霍乱中原,后金割据关外数十年,鞑靼搅扰边境二百余年,这般积重难返的乱局,竟在短短一年间尽数平定,这等雷霆手段,简直闻所未闻!
南方那点兵力与西洋火器,在这般绝对实力面前,似乎真如老师所说,只是疥癣之患。
钱谦益放下银筷,目光望向食堂窗外的天际,语气带着难掩的自豪与激荡:
“咱们如今的大明,才是真正煌煌煊赫、威加四海的大明!
关外一直到北海,尽数归入大明版图,再无胡骑南下之扰;
昔日骄横跋扈的鞑靼人,如今都在矿场里为大明开矿赎罪;
金人只剩一支残部苟延残喘于朝鲜,春秋两季还得专程遣使来大明朝觐纳贡——
南方那点乱局,加上几个跨海而来的西洋红毛番,又算得了什么?”
钱谦益先前从未这般深想,如今为学生梳理过往、解释时局,说着说着,心头忽然涌起一股强烈的感触——
大明竟已悄然进入了有史以来最好的时代!
疆域辽阔到北抵北海,是历朝历代都未曾有过的版图;
困扰中原数百年的北方胡人边患被彻底解决,再无后顾之忧;
再瞧瞧朝堂各位大股东的生活状态,连太祖当年定下的“重农抑商”“官员薄俸”祖制,都被变相革新得面目全非,却换来了四海升平、国库充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