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笔在笔袋里又震了一下。
洛倾颜指尖一顿,没立刻去拿。她盯着监视器上定格的画面——林婉的手扶在门框,指节微微发白,像攥着某种即将断裂的情绪。她深吸一口气,拉开笔袋拉链,取出那支古朴的钢笔。淡粉色水晶在棚内灯光下泛起一层柔和的光晕,不刺眼,却清晰可辨。
她轻轻转了一下笔帽。
闭眼的瞬间,昨日那场对峙戏的情绪如潮水涌来。不是画面,而是感觉:林婉说“我早就不是你认识的那个人”时,喉间压抑的哽咽,指尖细微的颤抖,还有那一瞬几乎要坠落却硬生生被咽回去的泪意。那不是冷漠,是怕一松手,情绪就会冲垮角色的壳。
她睁开眼,水晶的光缓缓暗下。
“她在怕。”洛倾颜低声说,像是自语,又像是说给站在身旁的顾逸尘听,“她不是不想演,是怕演得太真,收不回来。”
顾逸尘盯着屏幕,眉心微动,“那陈远呢?”
“他怕演得太轻,显得不爱。”她合上剧本,把钢笔放回笔袋,“一个往里收,一个往外放,都怕自己错了。”
顾逸尘沉默片刻,点头,“那就让他们谈谈。别让误会拖到关键戏。”
“明天。”她说,“趁还有时间。”
第二天清晨,茶水间的门虚掩着。洛倾颜端着一杯温水推门进去时,林婉正坐在角落的椅子上,手里捏着一份剧本,目光落在某一页,却没翻动。
“早。”洛倾颜把水递过去,“温的,加了点蜂蜜。”
林婉抬头,笑了笑,接过杯子,指尖微凉。
“昨晚睡得怎么样?”洛倾颜靠在桌边,语气随意。
“还行。”她低头吹了吹水面,“就是……梦里还在演那场戏。”
“哪一场?”
“她说‘你走可以,但别假装你没爱过我’。”林婉声音轻了些,“我站在那儿,听着,却不知道该怎么接。他演得太满,像要把所有情绪砸在我脸上。可我的角色……她不会当场崩溃的。”
“你觉得他压你了?”
“不是压。”她摇头,“是……他没留缝隙。我的情绪进不去,他的也出不来。”
洛倾颜点头,“你怕一放开,就不是角色,是你自己了?”
林婉猛地抬头,眼神有一瞬的震动。
“我也怕过。”洛倾颜笑了笑,“第一次演哭戏,导演喊‘过’之后,我还哭了十分钟。不是因为角色,是因为我自己那些没哭完的事。”
林婉的肩膀松了一点。
“演戏不是比谁更狠。”洛倾颜轻声说,“是找到那个刚刚好的力道,让观众信,也让彼此接得住。”
林婉低头看着杯中的水,雾气模糊了她的睫毛,“我昨天……是不是让他觉得我不认真?”
“他觉得你像堵墙。”洛倾颜坦白道,“他说他撞上去,一点回响都没有。”
“我不是不想给。”林婉声音低下去,“我是怕给了,就收不回来了。”
洛倾颜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今天聊聊吧。不是训话,就是坐下来,说说你们心里的角色。”
林婉点头,指尖轻轻摩挲着杯壁。
同一时间,道具区的旧书架旁,陈远正反复念着那句台词:“你走可以,但别假装你没爱过我。”声音从压抑到沙哑,再到近乎嘶吼,最后又压回低沉。
洛倾颜走过去,递上一瓶水,“练了十几遍了?”
他接过,拧开喝了一口,“总觉得不够。导演要的是撕裂感,可她给的反应太冷,我像在自说自话。”
“你觉得她不配合?”
“不是配合。”他纠正,“是节奏对不上。她收着,我放着,中间断了。”
“你有没有想过,她不是不接,是不敢接?”
陈远皱眉,“不敢?”
“她怕一放开,情绪就压不住。”洛倾颜看着他,“你呢?你为什么非得这么用力?”
他沉默了一会儿,“我怕演得轻了,观众会觉得我不爱她。可如果我不爱她,这句质问还有什么意义?”
“所以你不是想爆发。”她轻声说,“你是怕被人说,你不够痛。”
陈远眼眶微红,没说话,只是低头拧紧了瓶盖。
“今天下午,大家坐下来聊聊。”她说,“不是谁对谁错,是戏需要什么。”
他点头,“好。”
下午两点,会议室的灯亮着。林婉和陈远一前一后进来,中间隔着半米距离。编剧坐在桌尾,顾逸尘靠墙站着,手里拿着平板。洛倾颜坐在中间,面前摊开剧本。
没人先开口。
洛倾颜没催,只是请编剧重读了一遍角色设定。
“林婉这个角色,习惯把痛藏起来。”编剧说,“她的沉默不是拒绝,是挣扎。她不是不爱,是不敢再信。”
顾逸尘接过话:“我们不要‘撕裂感’,我们要‘撕裂前的颤抖’。观众要看到的,不是他们已经分开,而是他们正在分开的路上。”
林婉低头看着剧本,指尖轻轻划过一句台词:“你走可以,但别假装你没爱过我。”
“这句话,”陈远忽然开口,“我一直当质问在演。可现在想想……它更像是求证。”
“求证什么?”洛倾颜问。
“求证她是不是真的不爱了。”他声音低了些,“如果她真的不在乎,那我这句问,就一点意义都没有。”
林婉抬眼看他。
“我演得太狠,是因为我怕。”陈远坦白,“我怕演得轻了,显得我不在乎。可如果我不在乎,这场戏就塌了。”
“我收着,是因为我怕。”林婉接上,“我怕一放开,就不是角色,是我自己那些没说完的话。”
两人目光第一次真正交汇。
“原来你是怕走得太远,我追不上。”陈远轻声说。
“我是怕你追得太狠,我不敢回头。”林婉回应。
空气静了一瞬,然后,陈远笑了下,很轻,“那……我们试试,别那么狠,也别那么藏?”
林婉点头,“试试看。”
会议结束,副导演提议试拍一场低压力的过场戏:林婉收拾行李,陈远站在门口,没有对话,只有动作和眼神。
拍摄开始前,洛倾颜站在两人中间,轻声说:“不用演‘恨’,就演‘舍不得’。”
林婉走进布景房间,手指轻轻抚过桌上的旧照片,动作缓慢,像在告别。陈远站在门口,光影落在他半边脸上,他没有上前,也没有离开,只是看着。
镜头缓缓推进。
林婉拿起相框,指尖停在玻璃上,微微一顿,然后轻轻放回原处。陈远的手在门框上收紧,又松开。
“过。”顾逸尘的声音从监视器后传来。
回放画面里,两人的距离依旧,可那种紧绷的对抗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微妙的牵连,像一根看不见的线,轻轻拉着,却不肯断。
“对了。”顾逸尘点头,“就是这种感觉。”
洛倾颜站在他身旁,手里握着笔袋。钢笔安静地躺着,水晶没有发光。
林婉走出镜头区,经过陈远身边时,轻轻说了句:“刚才那一下,挺好的。”
陈远点头,“你也是。”
他转身走向副导演,确认下一场走位。林婉则走向化妆间,背影比昨天松了些。
顾逸尘低头看平板,手指滑动刚拍的片段。洛倾颜拿起对讲机,准备协调下一组布景。
棚顶的天窗透进雨后初晴的光,斜斜洒在监视器屏幕上。画面定格在陈远站在门口的那一帧——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几乎要碰到林婉的行李箱。
洛倾颜的目光落在屏幕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笔袋拉链。
钢笔在里面,轻轻震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