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阿纹没那么做,残存的理智将那个刚刚滋生出的念头,狠狠地压回了心底。
但种子一旦种下,便会疯狂生长。
那次与太阳部落的对峙,最终月影部落的退让而和平收场,可阿纹心中那片名为“死亡”的荒原,开始日复一日地蔓延。
夜影或许是被他那番恶毒的话彻底伤透了心,消停了一段时日。
不久之后,夜影又恢复了以往的态度,出现在他面前,发起了挑战。
只是的攻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凌厉,每一次爪击都带着杀意,成长速度快得惊人。
阿纹迎战。
只是在战斗中,一些诡异的状况开始频繁发生。
他总会莫名地走神。
在一次格挡的间隙,他会毫无征兆地产生一种荒谬的念头。
就这样,把脖颈送上去吧。
当夜影的利爪裹挟着劲风袭来,几乎要触碰到他喉管的那一刻,他才猛然惊醒,身体的本能先于意识,堪堪避开那致命一击。
冷汗浸透皮毛。
这种状况,一次又一次地发生。
阿纹自己也无法解释,他究竟是怎么了。
他总是在最关键的时刻,将自己的要害递到夜影的面前,仿佛一场场笨拙而又急切的献祭。
然后又在最后一秒,被求生的本能拽回来。
他开始频繁地做梦。
梦里永远是那个阴暗的山洞,阿兄那三两句遗言,在一个又一个漆黑的夜晚,反复回响。
而最后,所有的声音都会汇聚成一句话。
“活着吧,阿纹。”
“活着吧,阿纹。”
“活着吧……”
那声音不断重复,直至将他从沉睡中狠狠惊醒。
阿纹猛地坐起身,胸膛剧烈起伏。
他躺在冰冷的石床上,目光呆滞地望着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黑暗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无声地召唤他。
那个被他死死压抑在心底的念头,再一次疯狂滋生。
哥,活着好累。
我撑了这么久,真的想休息了。
他不知道,死亡对于夜影来说,算不算得上是一种好的补偿。
但他自己,确实是希望就这样结束了。
从那以后,阿纹变得更加孤僻。
他或许已经为自己选好了结局,于是对周遭的一切都彻底失去了兴趣。
除了与夜影的战斗,他绝不会出现在超过两个兽人的空间里。
他的身影如同一个沉默的幽灵,记忆似乎都变得模糊而遥远,他有时甚至想不起自己昨天做了什么。
他就这样等啊等。
终于,等来了那个他一直期待的日子。
老首领在一次部落大会上,宣布了退位的决定,并将新的首领人选公之于众。
是夜影。
那个曾经人人唾弃、鄙夷的白种。
如今凭借着自己的实力与战功,赢得了整个部落的尊重与认可。
过往所有的苦难与折磨,都化为了他坚实的铠甲,无坚不摧。
他站在高台之上,身姿挺拔,再也看不到一丝一毫懦弱的影子,所谓的“白种诅咒”,早已瓦解得无声无息。
阿纹站在台下的人群中,看着那个沐浴在所有欢呼与敬畏目光中的白色身影。
听着周围震耳欲聋的欢呼。
他抬起脚步,一步一步,向前走去。
穿过人群,走上高台,向着那刚刚登基的新王,发起了挑战。
所有欢呼声戛然而止。
新王登基,那些曾被众人熟知的污点,理应在所有人的见证下,被亲手洗刷。
这是最后一战了。
阿纹想。
战斗非常惨烈。
这一次,阿纹没有再那么让着夜影。
这是他和夜影之间的最后一场战斗,他希望,能够维持的长一点。
他看着那双眼睛,感受着其中压抑不住的,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愤怒与恨意,扮演着那个凶狠残暴的恶徒,在夜影一声声压抑的低吼中,与夜影打得难解难分。
利爪撕开皮肉,温热的鲜血飞溅,渗入口中,带着一股铁锈般的甜腥。
彼此都已伤痕累累。
阿纹却久违地生出了几分激动。
最后一次了。
在一次猛烈的对撞中,两道身影狠狠地撞击在一起,又迅速分开。
阿纹喘息着,心中闪过一丝遗憾。
如果夜影用上他的神赐,这场战斗或许能更加酣畅淋漓。
他想着,眼底的疯狂与决绝再也无法掩饰。
就是现在。
他露出了一个致命的破绽。
夜影当然没有放过这个机会。
他的身影快如闪电,白色的毛发在空中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那双冰蓝色的眼眸里,翻涌着积压了多年的所有情绪。
阿纹甚至闭上了眼。
他感受着那股携带着死亡气息的劲风扑面而来。
结束了。
终于。
然而,预想中撕裂喉咙的剧痛并未降临。
取而代之的,是来自后腿处的一阵钻心剧痛。
“咔嚓!”
清脆的骨裂声,响彻整个寂静的广场。
阿纹的身形一软,重重的摔在地上。
他不可置信的睁开眼。
死亡没有到来。
夜影没有杀他。
那头白狼只是咬断了他的腿。
一股难以言喻的愤怒,夹杂着被戏耍的茫然,瞬间冲上了阿纹的头顶。
他猛地抬头,死死的看向夜影。
只见夜影正站在那里,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一片冰冷漠然。
他身上的伤口还在流血,将纯白的皮毛染得斑驳,却丝毫无法折损他身为新王的气势。
“为什么?”
阿纹从喉咙里挤出嘶哑的质问。
这不对。
这不该是这样的!
挑战首领失败的结局,只有死亡!
夜影看着他猩红的双眼,看着他眼中那份不解与愤怒,什么也没说。
只是转过身,面向台下所有屏息凝神的族人。
然后,他下达了作为首领的第一个命令。
“即刻起,将阿纹驱逐出月影部落。”
“不得踏入部落领地半步。”
驱逐。
不是处死。
是驱逐。
阿纹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他看着夜影那冷硬的背影,一股比腿上传来的剧痛强烈千百倍的恐慌与愤怒,攫住了他的心脏。
“夜影!”
他喊出了那个名字,声音里满是失控的嘶吼。
回答他的,是几名兽人的靠近。
他们架起阿纹的身体,无视他的挣扎,拖着他那条断裂的腿,在地上划出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他就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拖下了高台,拖出了他生活了二十多年的部落。
最后,被狠狠地丢进了部落外的草丛里。
……
阿纹躺在草丛间,满身狼狈。
断腿的剧痛不断传来,但他完全感觉不到。
他双目猩红,死死地盯着月影部落的方向,心中只剩下计划被彻底打乱的茫然与狂怒。
但他不会就此善罢甘休。
阿纹拖着一条断腿,在森林里挣扎着,徘徊在月影部落的领地周围。
最终,他故意在月影部落领地范围的边缘地带,选择了一个山洞。
那里有水源,有小动物,安全性也很好。
他开始在那里重新安家。
一个被驱逐的兽人,却赖在部落的领地范围内不走。
这无疑是对新王最赤裸的挑衅。
夜影一定会找过来。
阿纹想。
到时候,他一定会杀了自己。
如他所料,夜影果然很快就发现了这个边缘地带的异常。
属于阿纹的气味,如同一个顽固的钉子,钉在了他的领地版图上。
然而,事情的发展,再一次偏离了阿纹的预想。
夜影没有攻击他,只是独自一人,悄无声息的,选择隐藏在了山洞附近的一片草丛里。
这个异常的举动,让阿纹再次陷入了深深的不解。
他在等什么?
阿纹想,或许,夜影是在等待一个偷袭他的绝佳机会。
于是,阿纹开始故意露出破绽。
他在捕猎时,将自己脆弱的后背毫无防备地暴露在那个方向。
他在处理伤口时,会因为疼痛而分神。
他在深夜沉睡时,甚至连洞口都没有堵上。
他一次又一次地将自己的性命,以一种近乎明示的方式,送到夜影的面前。
但夜影始终没有动手。
他就那样安静地潜伏着,只是观察,从不靠近。
这种无声的对峙,让阿纹烦躁不已。
有时,他甚至会故意停下手中的一切,转过头,用那双猩红的眼睛,死死的凝视着夜影躲藏的那片草丛。
可就算是这样,夜影也没有丝毫要出来的意思。
日复一日。
阿纹的耐心在被一寸寸的消磨。
终于,在又一个清晨到来时,阿纹发现,那片草丛里的气息,消失了。
夜影,不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