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1年初春的清晨,薄雾笼罩着四川乡间的青瓦小院。于学忠披着棉袍站在柿子树下,呼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凝结成霜。远处传来邮差的自行车铃声,惊飞了篱笆上的麻雀。
\"老爷,北平来的信。\"管家老周踩着露水走来,手里捧着盖着红色邮戳的牛皮纸信封。
信封上用毛笔楷书写着\"于孝侯将军亲启\",落款是\"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筹备委员会\"。于学忠的手指在熟悉的称谓上停留片刻,当年在鲁苏战区时,部下们都这么称呼他。
书房里的炭盆噼啪作响。他拆开信封时,一片银杏叶从信笺间滑落——这是当年在北平驻防时,他总喜欢夹在书页里的习惯。信纸上是工整的钢笔字:
\"孝侯将军勋鉴:山河再造之际,诚邀共商国是。倘蒙不弃,请于三月十五日前抵北平参会。旧时袍泽,皆盼重逢。\"
没有冗长的客套,就像战时军报般简洁。但于学忠注意到信纸左下角有个浅墨印,那是当年华北抗日联军联络时用的暗记。他忽然想起1938年在沂蒙山,那位冒着大雪送来日军布防图的年轻联络官。
午后,院门前的石板路上传来整齐的马蹄声。三个穿着褪色军装的男人在门前立正敬礼,领头的独臂汉子声音哽咽:\"报告总司令,51军特务连原连长郑大虎,带弟兄们来接您北上!\"
于学忠手中的茶盏微微一颤。他记得郑大虎是在台儿庄战役中为掩护师部转移失去的右臂,而旁边满脸伤疤的瘦高个,是当年在微山湖芦苇荡里用渔船运送伤兵的赵水生。
\"现在该叫同志了。\"郑大虎憨笑着掏出崭新的证件,\"俺们在东北民主联军当了两年教官,这次专门调来护送老长官。\"
夕阳把三个老兵的影子拉得很长。于学忠注意到他们虽然穿着粗布衣裳,但绑腿打得一丝不苟,腰间隐约露出美制柯尔特手枪的轮廓——这种战利品只有真正和日军血战过的老兵才会珍藏。
启程前夜,于学忠独自来到嘉陵江边。月光下的江水泛着银光,对岸重庆城的灯火比抗战时期稀疏了许多。十年前那个雨夜,他就是在这里接到调离鲁苏战区的命令。
\"老师长也来赏月?\"浓重的胶东口音从身后响起。于学忠不用回头就知道是原113师参谋长老马,现在北平某高校的军事理论教员。他手里提着两瓶泸州老窖,玻璃瓶上还沾着仓库的灰尘。
两人坐在礁石上喝酒,老马突然说起1942年冬天的事。当时日军悬赏十万大洋买于学忠的人头,特务连在指挥部周围埋了三百多颗地雷。\"您记得那个总爱唱梆子戏的小通讯员不?就是他把假情报塞进鬼子侦察兵尸体口袋里的。\"
江风送来远处轮船的汽笛声。于学忠望着波光粼粼的水面,想起在鲁南时牺牲的将士们大多没有墓碑。老马忽然压低声音:\"北平那边说,要建个抗战纪念馆,专门给咱们东北军留展区。\"
开往北平的专列挂着三节装甲车厢,这是剿匪部队的临时调配。于学忠在卧铺隔间里发现窗台上摆着盆白山茶——当年张学良在沈阳官邸最爱养的花。
列车长是个满脸稚气的年轻人,却在检查证件时准确报出于学忠指挥过的所有战役日期。\"我父亲是57军的号兵,\"他腼腆地解释,\"台儿庄撤退时是您带着骑兵营断后。\"
深夜经过郑州站时,于学忠被月台上的骚动惊醒。透过窗帘缝隙,他看见上百名民工正往闷罐车里搬运木箱,箱体上\"山东军区移交\"的黑色字样在汽灯下格外醒目。有个戴眼镜的干部正在清点数目,侧影很像当年鲁苏战区的地下党联络员。
北平前门车站的月台上站着二十多位穿便装的中年人。当于学忠的身影出现在车门处时,人群突然爆发出整齐的军礼。他认出这些是原51军、113师的旧部,现在分散在各野战军和地方政府。
\"报告总司令,\"一个鬓角斑白的男人上前一步,\"原鲁苏战区参谋处全体在编军官,实到二十三人!\"他声音突然哽咽,\"应到一百零七人...\"
初春的阳光透过玻璃穹顶洒在月台上。于学忠注意到他们有的拄着拐杖,有的袖管空空,但都保持着笔挺的军姿。车站广播里正在播放《黄河大合唱》,激昂的旋律中,他仿佛又听见了当年在沂蒙山突围时的军号声。
六国饭店的套间里摆着新鲜的山里红。于学忠刚放下行李,就听见轻轻的敲门声。开门看见个穿灰布中山装的瘦高个,右脸颊的刀疤从眉骨延伸到嘴角——是当年在枣庄会战中失去整个侦察排的韩团长。
\"老韩现在管着津浦线铁路公安。\"旁边人小声介绍。于学忠注意到他腰间鼓鼓的,分明是配着枪。
韩团长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泛黄的照片:1938年临沂大捷后的合影,照片里活下来的人如今不到三分之一。\"这是从鬼子联队长尸体上搜出来的,\"他指着照片上被红笔圈出的于学忠头像,\"他们情报部门标注您是'鲁南之虎'。\"
窗外传来长安街上的汽车喇叭声。于学忠发现这间套间的窗户都装着防弹玻璃,窗帘也是加厚的军用帆布材质。茶几上的会议日程表背面,有人用铅笔写着明日参观卢沟桥的安排。
政协筹备组的年轻干事送来烫金请柬时,于学忠正在翻看新印制的《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组织法》。小伙子左胸别着东北军政大学的校徽,说话带着浓重的辽南口音。
\"于将军,这是明天开幕式的座位图。\"他展开图纸,主席台右侧的座位被红笔圈出,\"周主任特意交代,您的位置能看到全场代表。\"
于学忠注意到这份座次表上有许多熟悉的名字:原西北军的、晋绥军的、川军的旧相识,甚至还有几位曾在重庆参政会上激烈辩论过的民主人士。年轻干事突然压低声音:\"有位姓肖的首长托我带话,说沂蒙山的老百姓还记得您带兵帮他们修过水渠。\"
暮色笼罩着北平城。于学忠站在窗前,看见楼下有个戴鸭舌帽的男人正在教服务员识别手榴弹的型号——那分明是当年在鲁南发明的土制武器\"掌心雷\"的改良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