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辞这毫无来由的关切沉甸甸压下来,像块无形的巨石。
郁澜心底那点警惕和不自在,压过了方才被照顾时一丝微末的暖意。
她索性不再绕弯,迎着顾辞的目光,直直问道:“顾大人,您究竟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她顿了顿,声音清晰,“我不信人家对我无缘无故的好。”
花园里一时只剩下微风拂过新叶的沙沙声。
顾辞握着锄头的手指紧了紧,骨节微微泛白。
他沉默片刻,才缓缓开口,视线却投向远处开得正盛的一丛月季,仿佛透过那灼灼花影在看别的什么。
“很多年前,”他声音沉缓,像在努力打捞深水下的记忆,“我喜欢过一个姑娘。她……与你,有几分相像。”
郁澜心头猛地一跳。
刹那间,初入顾府那日,顾夫人拉着她的手,絮絮叨叨提起的那个名字,毫无预兆地撞入脑海。
那个让顾夫人满眼疼惜的青梅竹马。
“是她吗?”郁澜脱口而出,声音带着一丝急促,“顾夫人提过的那位姑娘?”
顾辞的眼神骤然一暗,像投入石子的深潭,瞬间搅乱了平静的水面。
他飞快地垂下眼帘,睫毛遮住了所有情绪,却并未出言反驳。
空气仿佛凝滞了。
郁澜看着他瞬间绷紧的下颌线,心头那点模糊的猜测渐渐清晰,却又被一种更大的不安攫住。
她喉头发紧,几乎屏住呼吸,问出了那个问题:“那位姑娘,如今在何处?”
顾辞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
许久,久到郁澜几乎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才极其艰难地动了动唇,艰难地挤出三个字:
“自尽了。”
郁澜浑身一冷。
原来,她只是碰巧,像了那个早已香消玉殒的故人。
“原来如此……”郁澜喃喃,一股说不清是释然还是更深的滞闷堵在胸口。
她看着眼前沉默的男人,钦佩油然而生,这男人将一份情义深埋心底,背负了这么多年,何其沉重。
可同时,一丝失落也悄然蔓延开。
原来那些细微的照拂,那若有似无的偏宠,投向她的目光,透过她看到的,始终是另一个女子的影子。
她不过是一个替身而已。
“所以您待我好,”郁澜的声音带着一丝微颤,替他说完,“是因每日见我安好,便如同见她还在?”
顾辞没有否认。
他再次抬起眼看向她,那眼神复杂得难以言喻。“是。”
郁澜无心再侍弄花草,匆匆告退。
走出顾府那扇大门,身后隔绝了繁花似锦的庭院,也隔绝了那份沉重得令人窒息的深情。
她独自走在归家的长街上,阳光依旧明媚,心头却一片灰蒙蒙的。
顾辞的话在脑中反复回响。
钦佩他重情重义是真,可那挥之不去的失落感,像一根细小的刺,扎在心上,带来一阵阵酸涩的钝痛。
她随手掐下一片路旁的嫩叶,在指尖无意识地捻着,碾出微苦的汁液。
若是我死了呢?
这念头毫无预兆地跳出来,带着冰冷的现实感。
除了阿爹阿娘肝肠寸断,还会有谁?
谁会像顾辞记挂他那早逝的青梅那样,在经年累月之后,依旧将我郁澜的名字,刻骨铭心地记在心上?
原来这尘世,能长久记住一个人的,除了血脉至亲,竟多半是这般求而不得的遗憾。
带着这份沉甸甸的心绪回到家,刚踏进二门,便觉气氛有异。
廊下,她兄长郁晖正背着手,眉头拧成一个结,烦躁地踱着步。
旁边石凳上坐着的大堂哥郁昀,更是满脸愁云惨雾,整个人都蔫了下去,像被霜打蔫的茄子。
“阿兄?”郁澜走过去,目光在两人之间转了个来回,“出什么事了?”
郁晖一见她,像见了救星,立刻停下脚步,指着郁昀,语气是十足的头疼:“你可算回来了!快,赶紧去劝劝!我嘴皮子都磨破了,没用!”
他重重叹了口气,压低了声音,“魏知虞她……唉,不知哪根筋搭错了,非要逼着你堂哥纳妾!这不,闹得你昀哥愁得饭都吃不下!”
逼夫纳妾?郁澜心头咯噔一下。
这反常理的行径,像投入死水的一块石头,瞬间激起了涟漪。
她看向郁昀。
郁昀抬起头,那眼神里的茫然和受伤几乎要溢出来,全没了平日里的温润儒雅。“澜妹妹,你说……知虞她到底是怎么想的?”
他越说越激动,手无意识地攥紧了石凳边缘:“我待她魏知虞如何?成婚以来,举案齐眉,从未有过半分慢待!可如今她竟三番两次,主动劝我纳妾!这究竟是为何?”
“莫非……莫非她心中,根本没有我这个人?只想寻个由头,将我推得远远的?”
这沉重的猜疑压垮了他,他颓然低下头,肩膀塌下去。
郁澜静静听着,看着堂哥眼中真切的痛苦。
方才从顾府带回的沉郁思绪尚未散去,此刻又撞上这桩蹊跷事儿。
她脑中飞快闪过大伯母魏氏的脸,郁昀的亲生母亲,也是大嫂魏知虞的亲姑母。
所有的线索瞬间串联起来。
那日无意间听到的墙角私语,魏氏对魏知虞若有似无的点拨,还有魏知虞每次提及纳妾时眼底那抹紧张和一丝委屈。
原来如此。
郁澜心中豁然开朗,她看着眼前满脸不解的堂哥,目光沉静下来:
“此事,怕是与大伯母脱不了干系。”
……
廊下静得只余下郁澜自己裙裾拂过青石地板的细微声响。
她径直走到魏知虞居住的小院门口,院门虚掩着,轻轻一推便开了。
庭院里空无一人,只有几株晚开的海棠在暮春的风里簌簌落着残红。
正屋的窗子支开了一半。
郁澜的目光穿过半开的窗,一眼便望见了那个身影。
魏知虞背对着门,独自坐在窗前的绣墩上。
夕阳斜斜地打进来,把她单薄的影子长长地拖在地上。她一动不动,像一尊失了魂的玉雕,只有偶尔被风吹起的几缕鬓发,才显出一丝活气。
郁澜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揪了一下,闷闷地疼。
她深吸一口气,放轻脚步走了进去,顺手带上了房门。
“嫂嫂?”郁澜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窗前的背影猛地一颤。
魏知虞像是从一场大梦里惊醒,有些慌乱地转过身来。
那张往日里温婉娴静的脸庞,此刻布满了泪痕,眼睑红肿得如同熟透的桃核,透着一股凄楚。
看清来人是郁澜,眼底瞬间涌起一片更深的惊惶,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郁澜快步上前,在她面前蹲下,毫不犹豫地握住了那双搁在膝上冰凉的手。
那刺骨的寒意顺着指尖直钻进郁澜心里。
“嫂嫂,”郁澜仰着脸看她,“堂哥都告诉我了。”
“他?”魏知虞的声音哑得厉害,像是被粗粝的砂纸磨过,“他…他是不是…更厌弃我了?”
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大颗大颗地从她红肿的眼眶里滚落,砸在郁澜的手背上,滚烫。
郁澜握紧了她的手,用力地摇了摇头,斩钉截铁:“不!他让我来告诉你,”
她一字一顿,“他只要你,不要别人。一个也不要!”
“哇——”的一声,魏知虞再也忍不住,像个迷路的孩子,扑在郁澜的肩头,失声痛哭起来。
郁澜没有劝,只是紧紧抱着她,任由她的泪水浸透自己的肩头。
过了许久,魏知虞的哭声才渐渐转为断断续续的抽噎。
“嫂嫂…”郁澜轻轻拍着她的背,声音带着自己也未察觉的哽咽,“你心里有他,他心里装着你,这比什么都重要。何苦这样折磨自己?有什么难处,说出来,我们一起想法子扛过去。”
魏知虞从郁澜肩上抬起头,胡乱地用袖子抹着脸上的泪痕,抽噎着,声音破碎不堪:“我何尝不想守着他一个人过清净日子。”
她深吸一口气,似乎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往下说,“可太医说…说我…怕是…生不了孩子…”
郁澜拍抚着她后背的手骤然僵住。
魏知虞痛苦地闭上眼,泪水依旧止不住地滑落:“婆母请来的那位太医…诊得极仔细…说我宫寒体弱,根基有损…怕是…怕是极难成孕…即便用汤药调养,也…也渺茫得很…”
“婆母…婆母这次是铁了心…她不再只是说说,是真的把人都领到我眼前了…两个水葱似的丫头…塞给我…让我带回来…安置在院子里…说这是规矩…是郁昀必须担的责任…她的话…我…我如何能驳?如何敢驳?”
她猛地睁开眼,红肿的眼中一片灰败:“澜妹妹,我不能那么自私!若我真生不了…难道要他一辈子膝下荒凉,做那无后的不孝之人?长痛不如短痛…不如就趁现在…”
“放屁!”
郁澜猛地站起身,动作之大带倒了旁边的矮凳,发出一声刺耳的闷响。
她胸脯剧烈起伏,眼中燃着两簇愤怒的火苗,直直瞪着魏知虞。
“哪个庸医说的?宫寒体弱?根基有损?成亲才多久?一年!这就断定你生不了了?!”
郁澜的声音拔高,带着难以置信,“我大伯母她急什么?急得连这点体面都不顾了?她急着抱孙子,天下女人就都得立时三刻给她变出个孙子来?!”
她越说越气,在屋子里焦躁地踱了两步,猛地停住,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就算真是你的问题,那又如何?太医诊过堂哥了?就敢断定是他的问题?还是说,他们眼里,纳妾就只是为了传宗接代,全然不顾夫妻情分,不顾人心是肉长的?”
她走回魏知虞面前,蹲下身,用力抓住她的肩膀,目光灼灼,“嫂嫂,你别信那些混账话!我认识一个人!一个真正的神医!”
魏知虞被她一连串的质问惊得忘了哭泣,茫然地看着她:“神…神医?”
“对!神医!”郁澜眼中燃起强烈的希望,“梁牧雨!听说过吗?专治疑难杂症,妙手回春!当年威远侯夫人多年不孕,多少名医束手,就是他给调养好的!如今孩子都满地跑了!”
魏知虞灰败的眼底,终于被这名字撬开了一丝微弱的光亮:“梁…梁神医?他…他真能…”
希望刚升起,又被现实的冷水浇下,“可…可这样的神医…如何请得动?我们…我们…”
“请不动也得请!”郁澜斩钉截铁,“不去试试,怎么知道不行?总比坐在这里等死强!”
她站起身,一把将魏知虞也拉起来,语气带着果决,“嫂嫂,你现在就收拾一下,我带你出去散散心!成日闷在这四方天里,好人也要闷出病来!”
魏知虞被她的气势所慑,又隐隐被那点希望吊着,下意识地点头:“好…好…”
郁澜是个雷厉风行的性子,片刻也不耽搁。
她亲自看着魏知虞草草梳洗,用冷帕子敷了敷红肿的眼睛,换了身素净的出门衣裳。
很快,一辆不起眼的青帷小马车便从晋国公府的侧门驶出,马蹄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嗒嗒声,朝着城西的方向而去。
马车行了一段,在一处僻静的街角缓缓停下。
郁澜掀开车帘一角,对车夫低声吩咐了几句。车夫点点头,跳下车辕,快步消失在旁边一条窄巷里。
不多时,巷口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尹佳慧穿着一身利落的鹅黄骑装,头发高高束起,显得格外精神。她步履轻快地走到马车旁,脸上带着惯有的明朗笑容:“阿澜?怎么停这儿了?有事找我?”
她目光敏锐地扫过郁澜略显紧绷的脸色,又瞥了一眼马车紧闭的帘子,笑意微微收敛,“出什么事了?”
郁澜利落地跳下马车,拉着尹佳慧往旁边僻静处走了几步,压低声音,语速极快:“佳慧,帮我送封信!十万火急!”
“信?”尹佳慧挑眉。
“对!”郁澜从袖中飞快地抽出一个封好的素色信封,塞到尹佳慧手里,“务必亲手交给桑伯!越快越好!就说…就说我郁澜求他!请他无论如何,务必帮我联系上梁牧雨梁神医!请他老人家,救救急!”
尹佳慧捏着那封信,感受到她话里那份焦灼。
桑伯?梁牧雨?这两个名字的分量,她自然明白。
能让郁澜如此失态,甚至用到“求”字,马车里那位晋国公府大少奶奶的情况,恐怕比她想象的还要糟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