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都立综合病院,高级病房特有的消毒水气味冰冷而刺鼻,掩盖了窗外都市的喧嚣。厚重的窗帘隔绝了大部分阳光,只有床头一盏柔和的壁灯,在安静的房间内投下温暖却有限的光晕,勉强驱散着角落的阴影。
白泽悠躺在纯白的病床上,脸色依旧苍白,但比起赛场上那濒死般的灰败,已多了几分生气。他的右脚被厚重的石膏和支架固定着,高高悬吊,像一件被精心陈列的破碎艺术品。麻药的效果尚未完全褪去,残留的钝痛如同遥远海潮,一阵阵冲击着他疲惫的神经。他的意识在昏沉与清醒的边缘浮沉,眼皮沉重得如同灌了铅。
病房门被轻轻推开,几乎没有发出声音。
桃井五月走了进来。她的脚步很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她换下了桐皇的经理服,穿着一身素净的米色连衣裙,长发有些凌乱地挽在脑后,眼圈红肿得厉害,显然是狠狠哭过。她手中提着一个保温桶,里面装着精心熬制的骨头汤,散发着淡淡的、温暖的香气,与病房的冰冷格格不入。
她走到床边,看着白泽悠沉睡中依旧紧锁的眉头,看着他被石膏禁锢的腿,看着他手臂上输液留下的青紫痕迹。之前在赛场上的恐惧、无助、心痛,如同潮水般再次涌上心头,喉咙瞬间被酸涩堵住。她轻轻放下保温桶,动作小心翼翼。
也许是她的目光太过沉重,也许是伤口的疼痛再次袭来,白泽悠浓密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视线有些模糊,适应了几秒昏暗的光线,才聚焦在床边那个熟悉的身影上。
“五…月…”他的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
这一声轻唤,瞬间击溃了桃井五月苦苦维持的平静。强忍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她猛地俯下身,双臂小心翼翼地、却又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力量,环住了白泽悠没有受伤的上半身,将脸深深埋在他的颈窝。
“悠…笨蛋…大笨蛋…”她的声音闷闷的,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法抑制的颤抖,温热的泪水迅速浸湿了白泽悠病号服的衣领,“你吓死我了…真的吓死我了…你怎么可以…怎么可以那样拼命…” 她的拳头无力地、轻轻地捶打着他没有受伤的肩膀,不是责备,而是后怕,是失而复得的宣泄。
白泽悠的身体因为她的拥抱和哭泣而微微僵硬了一下,随即缓缓放松下来。他能感受到她身体的颤抖,感受到她泪水中的滚烫和恐惧。他艰难地抬起没有输液的左手,有些笨拙地、轻轻地抚上她柔软的发丝,一下,又一下。
“对…不起…”他嘶哑地道歉,声音里充满了疲惫和歉意,“让你…担心了…”
这个小心翼翼的拥抱,没有持续太久。桃井五月很快强迫自己直起身,用手背胡乱地擦着脸上的泪水,努力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饿不饿?我炖了汤…医生说你要补充营养…”她转身去拧保温桶的盖子,手指却因为残留的情绪而微微发抖。
就在这时,病房门再次被推开,这一次的动静更轻,带着一种犹豫和沉重。
门口的身影,让病房内的空气瞬间凝滞。
青峰大辉站在那里。
他换下了桐皇的球衣,穿着一身深色的运动服,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露出的下颌线紧绷着,嘴角那抹暗红的血迹已经擦去,但脸色依旧苍白,透着一股大病初愈般的虚弱和难以言喻的沉寂。他没有看桃井,也没有看白泽悠打着石膏的腿,目光低垂,落在冰冷的地板上,仿佛那里有什么值得研究的东西。他周身散发出的气息,不再是球场上那种狂暴的野性,而是一种近乎真空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和……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
桃井五月拧保温桶的动作僵住了,她看着门口的深蓝身影,又担忧地看了一眼病床上的白泽悠,嘴唇动了动,却不知道该说什么。病房里的气氛变得异常微妙而沉重。
白泽悠的目光也落在了门口的青峰身上。他没有惊讶,眼神平静,甚至带着一丝了然。他看着青峰那低垂的帽檐,看着他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嘴唇,看着他周身萦绕的、拒人千里的沉寂。他能感受到那份沉默下压抑的惊涛骇浪——失败的屈辱、燃烧生命的代价、信念崩塌后的茫然,以及……或许连青峰自己都不愿承认的、一丝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时间仿佛在病房里停滞了几秒。
最终,是白泽悠打破了沉默。他的声音依旧嘶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阿大…进来吧。”
青峰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震。他缓缓抬起头,帽檐下的目光终于看向了病床。那目光锐利依旧,却不再有往日的狂傲和睥睨,反而像蒙上了一层灰烬,深沉得看不到底。他的视线飞快地扫过白泽悠打着厚重石膏的右脚,瞳孔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剧烈地收缩了一下,随即又归于沉寂的死水。
他没有说话,只是迈开脚步,一步一步,缓慢而沉重地走了进来。脚步声在安静的病房里显得格外清晰。他走到病床前,在距离白泽悠约一米远的地方停下。这个距离,不远不近,带着刻意的疏离,却又无法彻底隔绝。
桃井五月紧张地看着两人,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衣角。
青峰的目光再次垂下,落在了白泽悠的脸上。两人四目相对。空气仿佛凝固了。没有激烈的碰撞,没有愤怒的质问,只有一片沉重的、几乎令人窒息的寂静。这寂静里,饱含了太多无法用言语表达的东西——帝光时期的并肩,理念的冲突,赛场上惨烈的厮杀,以及此刻,一个躺在病床上,一个站在阴影里,共同品尝着胜利与失败的残酷代价。
几秒钟,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终于,青峰动了。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了自己的右手。那动作仿佛有千钧之重,带着一种迟滞的僵硬感。他的目光依旧没有离开白泽悠的眼睛,那深蓝色的瞳孔深处,翻涌着复杂到极致的情绪:有不甘,有挫败,有痛苦,但最终,似乎沉淀下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如同灰烬中残存火星般的……认可?
那只骨节分明、曾经在球场上撕裂无数对手的手,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伸向了白泽悠那只没有受伤、放在被子外的左手。
白泽悠静静地看着他,看着那只伸过来的手。他没有犹豫,也缓缓抬起了自己的左手。他的动作同样有些艰难,牵动了身上的伤痛,眉头微蹙了一下,但眼神却异常坚定。
两只手,在空中靠近。
一只代表着狂暴的“野性”,一只象征着致命的“幻影”。
一只在赛场上燃尽了自己,一只在胜利中几乎破碎。
一只带着失败的冰冷,一只带着伤痛的余温。
最终,两只手,轻轻地、一触即分地握在了一起。
没有言语。
没有祝贺。
没有道歉。
只有掌心传递的、短暂到几乎无法察觉的、粗糙而冰冷的触感,以及那沉重如山的沉默本身。
这一握,轻如鸿毛,却又重如千钧。它跨越了赛场上你死我活的硝烟,跨越了理念分歧的鸿沟,最终定格在残酷现实面前——这是对手之间,在倾尽所有、付出惨烈代价后,一种无声的、沉重的、却又带着一丝尘埃落定般疲惫的和解。
握手结束。
青峰迅速地收回了手,仿佛被烫到一般。他再次深深地看了一眼白泽悠,那眼神复杂难明,随即猛地转身,帽檐重新压低,遮住了他所有的表情。他没有再看桃井五月一眼,迈开脚步,如同他来时一样,沉默而沉重地离开了病房。深色的背影很快消失在走廊的阴影里,只留下病房内依旧凝重的空气和淡淡的消毒水味。
桃井五月看着青峰消失的方向,又转头看向病床上沉默的白泽悠,看着他依旧望着门口方向、眼神深邃悠远的侧脸,心中五味杂陈。那个短暂的拥抱,是劫后余生的脆弱与依赖;而那个无声的握手,则是风暴过后,两个伤痕累累的灵魂之间,最沉重也最真实的姿态。
胜利的喧嚣已被隔绝在病房之外。
留下的,只有病床上的白色幻影,保温桶里温热的汤,以及那无声的、深蓝的告别。通往巅峰的道路上,他们以各自的方式付出了代价,而未来,依旧迷雾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