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辆解放卡车驶离青竹沟那天,苏檀蹲在晒谷场边数麻袋。
山核桃、野蜂蜜、晒得金黄的笋干码得整整齐齐,赵铁柱扛着杆秤来回晃:“檀姐,第三车多装了半袋,顾哥说按合同走,咱不差这点儿。”
“不差。”苏檀用铅笔在本子上划拉,“但合同写着净重,多装半袋就是白送。”她抬头时,顾沉砚正从卡车上跳下来,军大衣下摆沾着草屑,“报关单我让公社小刘带过去了,你说的那个李科长,我盯着他盖了三个章。”
七天后,信用社的自行车“叮铃”进了村。
“苏知青,有笔外汇到账!”王会计把存折拍在大队部桌上,“可这付款单位……”他推推眼镜,“不是省外贸公司,是个叫‘昌隆行’的,注册地在香港。”
苏檀的算盘珠子“咔”地卡住了。
合同上明明写着“省粮油进出口公司”,她翻开回执单,金额栏写着“八万三”——比约定的十万整整少了一万七。
“找张会计。”她把存折往怀里一揣,“张德贵同志最会看账。”
张德贵的老花镜滑到鼻尖。
他捏着回执单的手直抖:“这账户半年内转过七笔钱,每笔都是五千、八千的整数。”他翻出个旧笔记本,“上个月县百货大楼王主任家闺女结婚,收礼单上有笔八千;前儿公社赵干事儿子上大学,学费正好五千……”
苏檀的后槽牙咬得咯咯响。
她抓起算盘噼里啪啦打了通,突然抬头:“铁柱,把大队的外汇先转去县农行的指定账户。周大队长,您现在就去公社备案,就说青竹沟按政策走,不跟不明账户打交道。”
“那剩下的钱?”赵铁柱搓着沾了泥的手。
“不急。”苏檀摸了摸腕上的翡翠镯,“吴秀兰同志不是说要搞妇女创收?明儿让婶子们把绣好的帕子拿出来,咱直接对接省工艺品公司。正规渠道的钱,才叫钱。”
当天夜里,赵铁柱蹲在大队部后窗底下啃玉米饼。
月光照得窗台上的算盘泛着光,他正想打个盹儿,忽见两个黑影猫着腰往会计室挪。
一个穿蓝布衫的举着把改锥,另一个拎着个黑皮包,压低声音:“动作快点儿,把账本换了,就说苏檀私吞外汇……”
“谁?”赵铁柱抄起门边的扁担冲过去。
蓝布衫转身要跑,正撞进顾沉砚怀里。
顾沉砚单手扣住他手腕,另一只手夺过黑皮包——里面整整齐齐躺着伪造的银行公章,还有半张没写完的诬告信,抬头是“省纪检委”。
“说。”顾沉砚的拇指碾着那人腕骨,“谁让你来的?”
“王副专员的李秘书……”蓝布衫疼得直抽抽,“他说苏檀挡了财路,让我们造她假账……”
苏檀捏着那半张纸,指甲几乎掐进掌心。
她连夜翻出所有原始合同、银行回执,又让赵铁柱把顾沉砚审出的口供按了手印。
天刚蒙蒙亮,她就揣着个布包上了去县城的拖拉机:“周大队长守着仓储处,顾沉砚看住会计室,铁柱带民兵巡逻——谁也别想动青竹沟的账。”
省外贸局的门房大爷记得这个扎麻花辫的知青。
她把布包里的东西一件件摊在桌上:“这是出口合同,这是银行回执,这是伪造的公章和口供。”她指着港澳公司的转账记录,“他们用外汇当钩子,专钓咱们基层的账。”
半个月后,县广播车开进青竹沟。
大喇叭里响着:“经省纪检委调查,王副专员亲信李秘书等人涉嫌伪造公文、操控外汇,现已依法处理……青竹沟大队作为全省首个外汇自主结算试点村,特此表彰!”
晒谷场上爆发出欢呼。
周大队长举着奖状直抹眼睛:“檀丫头,我就说你那账本立得好!”顾沉砚靠在谷堆边笑,手里转着根草茎:“财迷,现在能办正事儿了不?”
苏檀没理他。
她望着远处正在绣帕子的妇女们,还有往卡车上装新一批山货的赵铁柱,嘴角慢慢扬起来。
风卷着晒谷的香气扑过来,她摸出兜里皱巴巴的信封——是省外贸局刚寄来的,最上面一行字被她折了一半:“经核查,‘昌隆行’账户存在……”
“檀姐!”顾小满举着个红苹果跑过来,“顾哥说今晚队部杀猪,让你去分肉!”
苏檀把信封塞进裤兜,蹲下来捏了捏小满的脸:“走,咱分最大的那块。”
远处,信用社的自行车又“叮铃”响了。
王会计举着个红本本喊:“苏知青!省工艺品公司的外汇到账了,十万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