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家的别墅主卧里,厚重的遮光窗帘缝隙透进一缕微白的天光,在昂贵的波斯地毯上切割出一道细长的金线。
空气里弥漫着药草淡香和晨露的清冽。
墙角那盏夜灯不知何时熄了,水晶灯罩蒙着层薄灰。
周天缓缓睁开眼。
没有刺目的光线,没有骤然恢复知觉的眩晕。
他的意识如同沉睡了亿万年的古潭,水面无波无澜,只映着窗外微熹的天光。
视野清晰得纤毫毕现,连空气中漂浮的微尘轨迹都看得分明。
身体轻盈得仿佛失去了重量,又沉重得如同与脚下的大地融为一体。
每一次呼吸,都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通透感,仿佛能吸入天地间最精纯的元炁,呼出体内最细微的浊气。
他微微动了动手指。指尖划过丝滑的云锦被面,触感细腻得如同拂过初春最嫩的柳芽。
体内,那颗曾经因耗尽而黯淡的“不动玄胎”,此刻静静悬浮在丹田气海中央,浑圆、凝实、温润如玉,散发着一种内敛却磅礴如渊的沉凝气息。
玄胎表面,不再是单一的色泽,而是流转着极其细微、如同星河流淌般的淡金纹路,每一次脉动,都引动着周身经络气脉随之共鸣,无声无息地汲取着虚空中的游离能量,缓慢而坚定地壮大自身。
重塑!
脱胎换骨!
周天心中一片澄明。
七七四十九天。
枯木逢春,破茧成蝶。
那场燃尽灯油的豪赌,终究是赢了。
不仅道基尽复,更是在那古老戒指传承的“天地根髓重塑箓”指引下,借助一丝造化生气,将过往所有细微瑕疵、沉疴暗伤尽数抹平,重铸了一具近乎“先天浑成”的道体!
此刻的他,灵力修为虽未暴涨,但根基之稳固、灵力之精纯、对天地元气的感应之敏锐,已远非昔日可比!
举手投足间,都带着一种返璞归真、深不可测的意蕴。
他微微侧头。
床边,宋雪凝趴在昂贵的紫檀木雕花床沿上,睡着了。
她身上还穿着那身柔软的亚麻家居服,长发散乱地铺在手臂和床单上,露出半张侧脸。
那张曾经明艳照人、在商场上叱咤风云的容颜,此刻写满了憔悴。
眼下是浓重的青黑色阴影,嘴唇干裂苍白,即使在睡梦中,眉头也紧紧蹙着,仿佛承载着千斤重担。
一只手臂还无意识地搭在床边,手腕上那道狰狞的刀疤被纱布仔细包裹着,边缘透出一点淡淡的粉红新肉。
她睡得很沉,呼吸轻浅而均匀,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淡淡的阴影。
阳光透过窗帘缝隙,恰好落在她半边脸颊上,映得皮肤近乎透明,能看到皮下淡青色的血管。一缕发丝黏在她汗湿的额角。
周天静静地看着她。
四十九个日夜。喂药,擦拭,低语,守候……那些隔着意识深海传来的模糊声音和触感,此刻变得无比清晰。
她手腕上那道为自己而割的伤口,她压抑的哽咽,她绝望中的决绝……一幕幕如同无声的画卷在眼前展开。
他缓缓抬起右手。
那只手骨节分明,修长干净,皮肤下隐隐流动着温润的光泽,带着重塑后的完美力量感。
指尖悬停在宋雪凝散落的长发上方,距离发丝不过寸许。
晨光中,那缕被汗水濡湿、贴在额角的发丝,微微卷曲着,泛着柔顺的光泽。
指尖停顿了数秒。
最终,那只手无声地、缓缓地收了回去。
没有触碰。
周天掀开被子,动作轻缓得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他赤足踩在冰凉的地毯上,足底传来的触感清晰而稳定。
他走到窗边,轻轻拉开那厚重的窗帘一角。
外面天色将明未明,青灰色的天幕下,帝景别墅的花园笼罩在薄纱般的晨雾里。草木新绿,露珠晶莹。
远处城市的轮廓线在雾气中若隐若现,如同蛰伏的巨兽。
他回身,目光扫过房间。
桌上放着纸笔。
他走过去,拿起笔。
笔尖落在雪白的便签纸上,没有半分犹豫。
字迹清瘦、内敛,却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筋骨力道,如同刻在金石之上:
宋总:
符钱已付清。
勿念。
~~~~~~~周天
没有抬头,没有落款日期。
只有六个字,干净利落,如同他这个人。
他将便签纸轻轻放在宋雪凝趴着的床头柜上,压在她散落的一缕长发旁。
纸张边缘,恰好触碰到她搭在床边那只缠着纱布的手腕。
做完这一切,周天走到衣帽间。
他脱下那身昂贵却别扭的病号服,换上了自己那件洗得发白、袖口磨出毛边的灰色旧运动外套和一条深色长裤。
帆布挎包还在角落里,他拎起来挎在肩上,里面装着那几张画废的符纸和干涸的朱砂块。
他最后看了一眼床上沉睡的宋雪凝。
晨光熹微,勾勒着她疲惫却依旧精致的侧脸轮廓。
然后,他转身,拉开房门,悄无声息地走了出去。
厚重的房门在身后轻轻合拢,隔绝了室内的一切。
……
不知过了多久。
趴在床边的宋雪凝,在睡梦中无意识地动了一下。
搭在床边的手腕似乎碰到了什么冰凉的东西。
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
视线先是模糊,然后聚焦。
床头柜上,一张雪白的便签纸静静躺着。
纸张边缘,压着她一缕散落的发丝。
纸上那清瘦内敛的字迹,如同六根冰冷的针,瞬间刺入她尚未完全清醒的眼底!
符钱已付清。
勿念。
~~~~~~~周天
宋雪凝的瞳孔骤然收缩!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瞬间停止了跳动!
一股巨大的、冰冷的、如同被遗弃在荒原般的恐慌感瞬间席卷全身!
她猛地直起身!
动作之大带倒了身后的椅子,发出“哐当”一声刺耳的巨响!
“周先生?!”
她失声惊呼,声音带着睡梦初醒的沙哑和难以置信的尖锐!
目光急急扫向床上!
空!
空无一人!
只有凌乱的白色被褥,还残留着一点人体的凹陷痕迹,和一丝极其极其淡的、属于他的、混合着陈旧纸张和山野气息的味道。
他走了。
真的走了。
在她守了四十九个日夜,在她以为终于能看到一丝希望曙光的清晨,在她刚刚沉沉睡去的片刻……他醒了,然后……走了。
连一句告别都没有。
只有一张冰冷的、写着“符钱已付清”的便签。
巨大的失落、委屈、茫然、还有一丝被彻底无视的愤怒和难堪,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宋雪凝!
她踉跄一步,扶住冰冷的床柱才没摔倒。
目光死死盯着那张便签,指尖颤抖着伸过去,想要触碰那冰冷的字迹,却又像被烫到般猛地缩回!
“符钱……已付清……”她喃喃念着,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这四个字像一把钝刀,在她心口反复切割!
她割腕放血,她日夜守候,她耗尽心力……在他眼里,就只是……一笔付清的“符钱”交易?!
泪水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
滚烫的泪珠砸在冰冷的紫檀木床沿上,洇开深色的水痕。
她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了血腥味,却倔强地不肯哭出声。
她慢慢弯下腰,捡起那张便签纸。
纸张很轻,却重得让她手臂发颤。
她看着那六个字,一遍又一遍。
清瘦的字迹仿佛带着某种冰冷的嘲讽。
窗外的晨光彻底驱散了薄雾,明晃晃地照进房间,将空荡荡的床铺照得一片惨白。
宋雪凝攥紧了那张纸,指关节捏得发白。
她缓缓抬起头,望向窗外阳光明媚的花园,眼神空洞,又渐渐凝聚起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光芒。
有失落,有愤怒,有委屈。
但最终,都沉淀为一片深不见底的……茫然和一丝被强行按捺下去的、更深的执念。
她慢慢直起身,擦掉脸上的泪水,深吸一口气。
晨光刺眼。
她习惯性地,再次看向那张空荡荡的床。
那里,只有阳光,和被风吹起一角的白色被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