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谷入口处,死寂弥漫。
那具迅速干瘪枯朽的尸体无声地诉说着方才的惊心动魄,空气中残留着极淡的邪气与月华净化后的清冷气息,两种截然不同的力量余韵交织,形成一种诡异而压抑的氛围。
魏无羡缓缓放下按在心口的手,指尖似乎还能感受到月髓灵芝那急促而愤怒的悸动渐渐平复,化为一种餍足后的慵懒温顺。
他低头看了看地上那枚鸽卵大小、色泽灰白的魔种结晶,又抬眼望向那具形容恐怖的干尸,胃里一阵翻腾,并非因为恐惧,而是因为这种邪术的残忍与亵渎。
“以活人为皿,培育魔种…”他声音干涩,带着压抑的怒火,“这劳什子‘圣教’,简直丧尽天良!”
他想起那老者临死前癫狂的呓语,“圣物…回归…他们难道是冲着我这灵芝来的?”
蓝忘机面色冰寒,眸中凝着肃杀的冷意。
他上前一步,避尘剑尖轻挑,将那枚被净化后的魔种结晶小心地拨到一旁,然后蹲下身,仔细检查那具干尸。
尸体胸口的邪异图案已然随着黑色晶体的爆裂而模糊不清,但那股子令人作呕的邪恶气息却并未完全散去。
“并非冲你而来。”
蓝忘机沉声道,他目光锐利如刀,扫过尸体干枯的手指和破烂的衣袍,“此人长期潜伏于此,衣衫褴褛,指缝嵌有与此地土质相符的黑泥。其任务,应是暗中布阵,汲取此地灵脉生机,滋养其胸中魔种。”
他站起身,望向那片死气沉沉的村庄方向,“村庄土地的异状,皆源于此。他口中的‘圣物’,或许另有所指,但感知到你怀中灵芝力量精纯,故而起意抢夺。”
魏无羡闻言,稍松了口气,但心情依旧沉重。“也就是说,像他这样的‘容器’,可能不止一个?散布在各处,偷偷摸摸地抽地气,养魔种?”
这想法让人不寒而栗。
若真如此,天下灵脉危矣!
“极大可能。”
蓝忘机语气凝重,“此等手段,阴毒隐秘,若非灵芝异动,你我亦难以察觉。其背后组织,所图非小。”
他取出特制的玉瓶,将那枚更大的魔种结晶收入其中,又多加了几道封印符箓。
“此地不宜久留,需尽快将此事告知兄长与众家主。”
“那这村子…”魏无羡看向远处死寂的村落,眉头紧锁。
土地灵蕴被抽干,生机断绝,这意味着即便魔种已除,这片土地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也将寸草不生,生活在这里的人…
蓝忘机沉默片刻,从袖中取出一枚云纹玉佩,以指为笔,迅速在其内录入一道神念讯息,简要说明此地情况,并附上精准方位。
“我已传讯附近巡夜的蓝氏门生,他们很快会赶来安置村民,并设法净化此地残留邪气。”
虽无法逆转土地枯竭,但至少能保村民性命无虞,并防止邪气扩散。
魏无羡叹了口气,知道这已是眼下最好的处理方式。
仙门事务千头万绪,他们不可能停留在此地慢慢帮助每一个受难者,追查根源、阻止更大的灾难才是首要。
两人迅速清理了现场痕迹,尤其是那老者的尸体,以真火焚化,以免遗留后患。
做完这一切,不再耽搁,立刻动身继续北上。
经此一事,两人心情都更为沉重,一路无言,只是更加警惕地留意着沿途所见。
无论是山川地貌,还是途经的城镇村落,他们都仔细观察,神识尽可能铺开,感知着是否有类似的、生机被悄然汲取的异常点。
然而,接下来大半日的路程,却再未发现明显的异状。
仿佛那个村庄和那个疯狂的“容器”,只是一个偶然的、孤立的事件。
但这种风平浪静,反而更像暴风雨前的压抑。
傍晚时分,他们抵达了一座规模颇大的城镇——栾城。
此城地处南北交通要冲,商旅云集,颇为繁华。
城门口车水马龙,守城兵士例行检查,城内人声鼎沸,酒楼茶肆旗帜招展,似乎完全未被远方的阴影所笼罩。
踏入熙攘的人群,听着周遭的吆喝叫卖、谈笑风生,魏无羡竟有种恍如隔世的不真实感。
就在不久前,他们还在荒山野岭与邪魔厮杀,目睹村庄死寂、活人化皿,而这里却依旧是一片人间烟火,热闹非凡。
“先找地方落脚,打探消息。”蓝忘机的声音将他从恍惚中拉回。
相较于魏无羡的外放,蓝忘机无论身处何地,似乎总能保持一种内在的沉静,如同深海,表面波澜不惊,深处却自有乾坤。
两人寻了家看起来干净宽敞的客栈要了两间上房——尽管魏无羡更想蹭去蓝忘机房里,但被对方以“需静心疗伤”为由无情拒绝。
安置好行李,略作梳洗,两人便来到客栈大堂用晚饭。
特意选了个靠窗的僻静位置,点了几个清淡小菜,一边用餐,一边凝神听着大堂内各桌客人的交谈。
起初多是些市井闲谈、生意往来或江湖轶事,并无什么特别。
直到邻桌几个看起来像是行脚商人的谈话,引起了他们的注意。
“…听说了吗?往北去黑风坳那边,最近邪门得很!”一个满脸络腮胡的汉子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道。
“怎么个邪门法?又有山贼了?”同伴问道。
“比山贼可怕多了!”络腮胡汉子灌了口酒,脸上带着后怕,“我们前几日路过那边,本想抄个近道,结果差点没出来!那地方…起雾了!好大的黑雾,伸手不见五指!雾里头还有怪声,像是好多人同时在哭,又像是在笑…瘆人得很!”
“黑雾?不能吧,这个季节…”
“千真万确!我们还看到雾里头有影子晃来晃去,不像人也不像兽…吓得我们赶紧掉头跑了!绕了远路才到这儿。”
“听说不止黑风坳,”另一个瘦小的商人插嘴道,“往西去野人沟那边,好像也有类似的事儿…有人说在林子里见到了会动的树藤,能把牲口拖走…”
“啧啧,这世道…怕不是要出什么大事哦…”
黑雾?
怪声?
会动的树藤?
魏无羡与蓝忘机交换了一个眼神。
这些描述,听起来可不像是寻常的自然现象或精怪作祟。
“几位兄台,”
魏无羡端着酒杯,笑眯眯地凑了过去,“方才听你们说起北边黑风坳的趣事,小弟我最好奇这些奇闻异事,不知能否详细说说?那黑雾具体是个什么情形?”
那几个商人见魏无羡气质洒脱,笑容可亲,蓝忘机虽沉默寡言却气度不凡,倒也没隐瞒,七嘴八舌地又说了一遍,细节更为惊悚,什么雾里有腥臭味、听到咀嚼骨头的声音等等。
魏无羡听得心中暗沉,面上却依旧带着好奇的笑容,又旁敲侧击地问了具体方位和时间,这才道谢回到自己座位。
“你怎么看?”他低声问蓝忘机。
“绝非寻常。”蓝忘机眸光微冷,“黑风坳、野人沟…两地相距数百里,若同时出现异状,绝非巧合。恐与那‘圣教’脱不了干系。”
“又是雾又是树藤…这帮人到底想干什么?”魏无羡拧着眉头,“而且范围这么大…他们到底有多少人手?种了多少魔种?”
“其所图,或许远超你我想象。”蓝忘机放下筷子,“今夜我需再次尝试联络兄长,将新线索传回。明日一早,我们改道,先去黑风坳探查。”
“正合我意!”魏无羡立刻点头。
与其被动等待消息,不如主动出击。
饭后,两人回到房中。
蓝忘机于屋内设下隔音结界,取出通讯法器,尝试与云深不知处建立联系。
魏无羡则在一旁护法,同时拿出那枚封印着魔种结晶的玉瓶和怀中的月髓灵芝,试图再次感应两者间的联系,却发觉灵芝似乎对那被净化后的结晶失去了兴趣,只是懒洋洋地散发着微光。
等待讯息回复的间隙,魏无羡看着蓝忘机专注而略显苍白的侧脸,忍不住道:“蓝湛,你伤势未愈,频繁动用灵力联络,会不会…”
“无妨。”蓝忘机并未抬头,指尖灵力稳定地注入法器之中,“此事关乎重大,耽搁不得。”
魏无羡知道他责任心重,不再多劝,只是暗自决定待会儿定要盯着他好好调息。
他百无聊赖地摆弄着陈情笛,目光落在蓝忘机束得一丝不苟的抹额上,忽然想起一事,凑近了些,笑嘻嘻地低声道:“二哥哥,说起来…咱们这次出来,好像还没…嗯?”
他尾音拖长,带着明显的暗示和戏谑,手指还不安分地勾了勾蓝忘机垂落的一缕发丝。
蓝忘机正在操控法器的指尖几不可查地颤了一下,耳根瞬间漫上一层薄红。
他抬起眼,琉璃色的眸子瞪了魏无羡一眼,带着些许警告和无奈:“…休要胡闹。正事要紧。”
“正事当然要紧,”魏无羡笑得像只偷腥的猫,得寸进尺地又靠近几分,几乎贴着对方耳朵吹气,“可道侣的身心健康也要紧啊…含光君,你都快成一块望妻石了…唔…”
话未说完,便被蓝忘机反手捂住了嘴。
掌心微凉,带着淡淡的冷檀香气。
“安静。”蓝忘机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窘迫和纵容,“待此事了结…”
“待此事了结如何?”魏无羡眼睛亮晶晶的,含糊不清地追问,舌尖故意舔过对方掌心。
蓝忘机如同被烫到般猛地缩回手,耳根红晕更甚,别开视线,不再理他,只是专注地看向通讯法器,仿佛那上面突然开出了一朵花。
魏无羡看着他这副难得的羞窘模样,心满意足地哈哈大笑起来,方才因邪教魔种而积压的阴霾也驱散了不少。
他就喜欢看蓝忘机这副拿他没办法的样子。
他笑够了,非但没退开,反而得寸进尺地整个人凑过去,手臂一伸,懒洋洋地挂在了蓝忘机肩上,下巴几乎要搁到那线条优美的锁骨处,吐息温热,故意拖长了语调,黏糊糊地唤道:“二哥哥~真的不理我啦?”
蓝忘机体态依旧端正地坐着,只是那逐渐染上绯色的耳垂和微微僵硬的肩线泄露了他的不平静。
他垂着眼睫,目光似乎牢牢锁在早已黯淡下去的通讯法器上,喉结却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
魏无羡看得心痒难耐,像只发现了心爱玩具的猫,伸出另一只手,指尖轻轻勾住那绣着卷云纹的洁白抹额尾巴,慢悠悠地绕着圈,声音压得更低,带着气音:“方才可是二哥哥你先动的手…捂了我的嘴,现在又不认账了?嗯?”
那一声“嗯”尾音上扬,钩子似的,带着明目张胆的撩拨。
蓝忘机终于忍不住,抬起眼看他。
那双浅琉璃色的眸子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清透,眼底深处却翻涌着暗流,像是平静海面下蛰伏的漩涡。
他抬手,似乎想将这只挂在自己身上、不断作乱的“大型挂件”推开,指尖触及对方微凉的衣料,却顿了顿,最终只是虚虚地搭在了魏无羡的胳膊上,语气带着一丝无奈的纵容:“…别闹。”
“我偏要闹。”
魏无羡笑嘻嘻地,非但没收敛,反而就着这个姿势,仰起脸,飞快地在蓝忘机微抿的唇上啄了一下,一触即分,然后眨着眼,一脸无辜又狡黠地看着他,“怎样?含光君要罚我吗?”
蓝忘机呼吸一滞,搭在他胳膊上的手指微微收紧。
那蜻蜓点水般的触碰,却像投入湖心的石子,瞬间在他心底漾开层层涟漪。
他看着近在咫尺的、带着得意笑容的脸庞,那双总是盛满星光和狡黠的桃花眼此刻清晰地映出自己的模样,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彼此。
隔音结界内安静得能听到彼此交融的呼吸声。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冷檀香和魏无羡身上特有的、阳光与清茶混合的气息,暧昧地交织缠绕。
半晌,蓝忘机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那叹息里带着认命般的宠溺。
他搭在魏无羡胳膊上的手微微用力,不是推开,而是将人更稳地圈在自己身侧,另一只手则抬起来,指尖轻轻拂过魏无羡方才被自己捂过的唇角,动作轻柔得如同羽毛搔过。
“待此事了结,”他低声开口,声音比平时更沉,更哑,带着一种致命的磁性,“…再与你…算账。”
那“算账”二字,被他用这样低沉的嗓音说出来,非但毫无威慑力,反而平添了无数令人心猿意马的遐想空间。
魏无羡只觉得被他指尖拂过的地方像是有细微的电流窜过,一路痒到了心里。
他喉头动了动,脸上的嬉笑收敛了些,眼底漫上真实的、缱绻的情愫。
他不再说话,只是安静地靠着蓝忘机,享受着这危机四伏的旅途间难得的、静谧而亲昵的温存时刻。
蓝忘机也没有再说话,只是任由他靠着,一只手依旧有一下没一下地、无意识地轻拍着他的手臂,如同安抚一只终于安静下来的猫。
窗外的喧嚣被结界隔绝,屋内明珠柔和,岁月仿佛在这一刻变得悠长而温柔。
然而,这份静谧并未持续太久。
魏无羡像是忽然想起什么,猛地抬起头,眼睛亮得惊人:“对了蓝湛!说到算账…等去了清河,开完那劳什子清谈会,咱们找个机会溜走吧?我知道清河有个好地方,温泉特别棒!咱们去泡温泉怎么样?就我们两个!”
他越说越兴奋,仿佛已经看到了那热气腾腾的温泉和身边人被水汽氤氲得柔和下来的眉眼:“到时候,含光君想怎么‘算账’都行~我保证不反抗!”
他说着,还故意抛了个媚眼。
蓝忘机:“…”
他看着眼前这人转眼间又从温情脉脉变得没个正形,无奈地摇了摇头,耳根刚褪下去的红晕又悄悄爬了上来。
他伸手,轻轻将魏无羡那颗不安分的脑袋按回自己肩窝,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和纵容:
“…好。”
就在这时,蓝忘机手中的通讯法器微微一亮,传来了回应。
他神色一肃,立刻凝神读取讯息。
魏无羡也收起玩笑之心,凑过去关切地问道:“如何?泽芜君怎么说?”
蓝忘机快速浏览完讯息,眉头缓缓蹙起,脸色变得异常凝重:“兄长言,近日各地类似上报骤增。不止黑风坳、野人沟,北境、南疆、西荒…多地均出现异常天象、地动或精怪狂暴事件,且…皆伴有微弱魔气残留。仙门各家已派遣弟子前往查探,但…多有伤亡,且难以寻得根源。”
消息比他们想象的更坏!
那“圣教”的动作,竟然如此之快,范围如此之广!这根本不是小打小闹,而是一场蓄谋已久、全面爆发的阴谋!
“伤亡?”魏无羡心一沉,“怎么回事?”
“讯息中未详述,只道异常区域似乎存在某种…力场或幻阵,修士进入后极易迷失心性,自相残杀,或灵力失控暴走。”
蓝忘机语气沉重,“兄长叮嘱我等务必谨慎,切勿贸然深入险地,查明方向即可,等待支援。”
“迷失心性?灵力暴走?”魏无羡脸色也变了。
这听起来,可不像单单是魔种污染那么简单了!
那幕后黑手,到底布置了什么?
“兄长已联合聂氏、金氏、江氏等家主,将于三日后于清河召开清谈会,共商应对之策。令我等若方便,可前往与会。”蓝忘机补充道。
清河聂氏?
不净世?
魏无羡挑眉。
看来事情真的闹大了,否则那些家主们也不会如此迅速地聚到一起。
“去!当然去!”魏无羡立刻道,“正好把咱们查到的东西和这魔种结晶带过去,让他们都开开眼!”
他顿了顿,看向蓝忘机,“那黑风坳…”
“仍需一探。”蓝忘机决断道,“但如兄长所言,只在外围探查,弄清那黑雾本质即可,不可深入。之后转道清河。”
“好!”魏无羡摩拳擦掌,眼中闪过一丝锐光,“我倒要看看,到底是什么妖魔鬼怪在装神弄鬼!”
是夜,魏无羡果然盯着蓝忘机运功调息了整整一个时辰,确认他气息彻底平稳下来,才放心地回到自己房间。
临睡前,他再次感受了一下怀中的月髓灵芝,小家伙似乎已经睡着了,气息平稳悠长。
他躺在床上,望着窗外栾城的万家灯火,心中却并无睡意。
魔踪频现,邪教猖獗,仙门伤亡…这一切都指向一个巨大的、正在缓缓揭开的黑暗帷幕。
而他和蓝忘机,似乎又一次被推到了风口浪尖。
“真是一刻都不消停啊…”他低声自语,嘴角却勾起一抹混合着无奈与兴奋的弧度。
也罢。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他魏无羡什么阵仗没见过?
更何况,这次身边还有蓝湛。
他翻了个身,渐渐沉入梦乡。
只是梦中,那片笼罩黑风坳的浓雾,似乎变得更加诡谲莫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