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一年深秋,黔东的风裹着碎雪粒子,斜斜地打在德江稳坪的山路上。坨底村外的石板路覆着一层薄霜,踩上去咯吱作响,像是冻裂的土地在呻吟。张羽耀背着半篓刚采的草药,脚步轻快地踏上村口的石桥,竹篓里的止血草、消炎草散发着清苦的香气,混着他身上淡淡的艾草味,在冷空气中弥漫开来。
半个月前从务川香树坝归来时,他还是个需要张金银背着走的病汉,咳嗽起来整个人都像要散架,颧骨高高凸起,眼窝陷得能盛下两滴泪。如今却面色红润,颧骨上泛着健康的红晕,眼神里更是透着一股从前没有的锐气——那是被信念点燃的光。他怀里揣着的不仅是张羽勋亲授的神符与《太平坛要义》,更揣着一团要把这吃人的苛政烧穿的烈火。
“耀哥回来了!”村口晒谷场上,十五岁的张金银正踩着木耙翻晒红薯干,听到脚步声猛地回头,冻得通红的脸上瞬间绽开笑容。他丢下木耙就冲过来,粗布棉袄的下摆扫过地上的碎霜,带起一阵白烟。看到张羽耀背上的草药和腰间别着的柴刀,这半大少年眼睛亮得像星子:“耀哥,你病全好了?佛主的本事学到了?”
张羽耀拍了拍怀里鼓囊囊的黄纸包,纸包里硬物硌着肋骨,却让他心里踏实。他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神符、朱砂、兵法都带回来了。今晚月亮上来后,你去叫上王老五、张羽翊几个信得过的弟兄,到老祠堂等着,咱们立坛!”
“立坛!”张金银的声音陡然拔高,又赶紧捂住嘴,眼里的兴奋几乎要溢出来,“我这就去准备!要不要通知婶子给你留晚饭?”
“不用,让她把家里的粗布拿一块,要干净的。”张羽耀叮嘱道,“再找根结实的竹竿,要丈把长的。”他知道,这粗布是要铺神坛的,竹竿是要挂黄旗的,每一样都马虎不得。
消息像长了翅膀,借着风势一下午就传遍了村子。日头刚擦着西山头落下,村东头废弃的老祠堂里就挤满了人。这祠堂原本是张家的祖祠,三开间的瓦房带着个小院子,去年被区公所征去当临时粮仓,闹旱灾时粮仓空了,就一直荒着,门框上的“张氏宗祠”匾额被白蚁蛀得只剩半边,透着股衰败的气息。
此刻祠堂里却人声鼎沸,墙角的油灯忽明忽暗,豆大的火苗在风里摇晃,映着一张张愁苦却又透着期盼的脸。王老五揣着他那把豁了口的柴刀,刀鞘上还缠着去年秋收时割破的布条;张羽翊背着他爹留下的老猎枪,枪杆上包着防滑的麻绳,只是里面早就没了子弹;还有几个妇女挤在门口,手里抱着孩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供桌——她们的男人不是被抓了壮丁,就是被税吏逼得躲进了山里。
张羽耀踩着暮色走进祠堂时,喧闹声突然停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他身上。他今天特意换了件浆洗干净的蓝布短褂,腰间别着那把从香树坝带回来的柴刀,刀鞘是新做的,用红布缠了刀柄,看着格外精神。他走到供桌前,供桌上积着半寸厚的灰,蛛网在房梁上飘来荡去,他让人找来扫帚,几下就把供桌扫得干干净净。
“弟兄们,婶子们,”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让祠堂瞬间安静下来,“我张羽耀前阵子去了务川香树坝,拜张羽勋佛主为师。你们也看到了,我这病秧子能好起来,全靠佛主的神水。但佛主教我的不只是治病,更是活命的本事!”
他从怀里掏出三样东西,一一摆在供桌上:一叠黄纸符码得整整齐齐,泛着艾草水浸过的暗黄色,边缘还带着淡淡的草香;一罐朱砂装在粗瓷罐里,里面调着雄鸡血,红得像要滴下来,在油灯下闪着诡异的光;还有本线装手抄本,纸页已经泛黄发脆,边角都磨破了,封面上用毛笔写着“太平坛要义”五个字。
“这世道不让咱们活啊!”张羽耀举起一张神符,黄纸在他手里微微颤动,“军阀混战,苛捐杂税多如牛毛,光是今年,区里就收了‘剿匪捐’‘壮丁捐’‘粮仓修缮捐’,下个月还要收‘冬防捐’!咱们的粮食被抢光了,孩子被抓去当兵了,老人病了没钱治,只能等死!”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已久的愤怒:“官府像狼,税吏像狗,他们把咱们当牲口使唤!咱们要么等着饿死、病死、被抓去打死,要么就跟着神坛干!”他把神符高高举起,“这不是普通黄纸,是太平坛的护身符!喝了神水、带了神符,刀枪不入,官府再敢来催粮抓丁,咱们就跟他们拼!”
“拼!”角落里的王老五猛地站起来,他那顶破毡帽滑到肩上都没顾上扶。这老实巴交的庄稼汉平时连说话都不敢大声,此刻却涨红了脸,脖子上青筋暴起:“耀哥,我跟你干!我儿子上月被抓了壮丁,至今生死不明,我这条老命早就不怕豁出去了!哪怕拼了这条老命,也不能让区丁再祸害咱村!”
“对!跟他们拼!”“早就活不下去了!”“佛主保佑,咱们肯定能赢!”三十多个村民齐刷刷地跪下,膝盖砸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祠堂里顿时响起震耳的磕头声,连房梁上的灰尘都被震得簌簌往下掉。
张羽耀扶起众人,眼睛有些发热。他让人把妻子拿来的粗布铺在供桌上,又小心翼翼地取出张羽勋亲授的“镇坛符”——这符比普通神符大两倍,上面用朱砂画着复杂的纹路,边角还沾着几点暗红的鸡血。他踩着板凳,把符贴在供桌后面的墙上,符纸一贴稳,油灯的火苗突然“腾”地窜高半寸,仿佛有股无形的力量在祠堂里涌动。
“张金银,挂旗!”他喊道。张金银立刻扛着竹竿跑过来,竹竿顶端绑着那面从香树坝带来的黄旗。两个年轻后生踩着板凳,把竹竿牢牢固定在祠堂门口的柱头上。黄旗一展开,“太平坛”三个朱砂大字在暮色里格外醒目,风吹过旗面,发出猎猎的声响,像是在回应村民们的心声。
“入坛要立誓!”张羽耀领着众人跪在神坛前,自己先“扑通”一声跪下,声音无比郑重,“我张羽耀对天发誓,从今往后,不敬官府敬神坛,不纳苛捐分田地,不贪财色守本分,不背弟兄共患难——若有违背,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不敬官府敬神坛,不纳苛捐分田地,不贪财色守本分,不背弟兄共患难!”众人齐声跟读,声音里的决绝惊得梁上麻雀扑棱棱飞起来,撞在窗棂上发出咚咚的响声。王老五念到“不纳苛捐”时,声音哽咽,他想起去年被税吏抢走的最后一袋口粮,那是准备给老伴治病的救命粮。
立完誓,张羽耀给每个人发了一张神符,教他们贴身藏在衣襟里。“这神符要贴身戴,不能沾水,不能让女人碰,”他叮嘱道,“晚上睡觉前念三遍口诀,能保平安。”村民们捧着神符,像是捧着稀世珍宝,小心翼翼地贴身藏好,有人还特意用布包了好几层。
接下来的日子,老祠堂成了稳坪分坛的心脏,从早到晚都透着一股热气。天不亮,祠堂院子里就挤满了练功的弟兄,张羽耀教他们练“神法”——这是张羽勋亲授的护身术,看着神乎其神,实则暗藏技巧。
“把棉布浸了盐水,拧干后缠在胳膊上,要缠三层,每层都得勒紧,不能有空隙。”张羽耀边演示边讲解,他把粗棉布在盐水桶里泡透,拧得像麻花,然后一圈圈缠在胳膊上,缠到半尺厚,“柴刀要斜着砍,借着刀身的弧度卸力,看着像是砍在胳膊上,其实力都卸到棉布上了。”
他拿起柴刀,“嘿”地一声低喝,刀身斜着劈在胳膊上的棉布上,只听“啪”的一声闷响,棉布被砍得凹陷下去,却没伤到皮肉。“看到了吗?”他解开棉布,胳膊上只有道浅浅的红印,“这是给弟兄们壮胆的,真打仗要躲子弹,别信刀枪不入的虚话。”
可弟兄们看得眼睛发直,王老五啧啧称奇:“佛主的本事真神了!这要是区丁看见了,保管吓破胆!”张羽翊更是跃跃欲试,缠着张羽耀教他“肚皮顶叉”,张羽耀拗不过他,只好找来根磨尖的木叉,教他运气发力,用肚皮顶住叉尖,看着惊险万分,实则叉尖离肚皮还有寸许距离,全靠腰腹力量控制平衡。
白天练“神法”壮胆,晚上张羽耀就教大家画符。祠堂里摆开几张破桌子,上面铺着黄纸,倒着朱砂调的鸡血。张羽耀握着弟兄们的手,一笔一划地教:“先画符头的‘雷’字,要像个炸雷,有气势;再画符身的三道杠,要直要稳,像咱们的腰杆;最后画符脚的‘令’字,要有力,像挥出去的刀。”
他嘴里念着口诀,弟兄们也跟着念:“天地玄宗,万炁本根。广修亿劫,证吾神通。三界内外,惟道独尊……”口诀声在祠堂里回荡,混合着油灯燃烧的噼啪声,竟有种庄严肃穆的气氛。张羽翊的媳妇带着几个妇女来求符,给在外躲抓丁的男人贴身带着。她把神符缝在丈夫的衣襟内侧,眼圈红红的:“有佛主保佑,娃他爹一定能活着回来。”
张羽耀看着这一切,心里却清醒得很。他没忘了张羽勋的叮嘱,暗地里做着实在的准备:让人在祠堂后墙挖枪眼,枪口用柴草伪装好;在院子的柴草垛里藏石块、短棍,一有动静就能随手抄起;还把张羽勋教的伏击阵法画在地上,用石子当士兵,反复推演怎么引敌入瓮,怎么断后路,怎么救伤员。
中午休息时,他就带着弟兄们去后山采药,指着各种草药说:“这是止血草,叶子椭圆带锯齿,把叶子揉烂了敷在伤口上,能止血;这是消炎草,开小蓝花,煮水喝能治伤口发炎;这是止痛草,根茎是苦的,嚼在嘴里能减轻疼痛……”他让王老五编了个药篓,把采来的草药分类晾在祠堂屋檐下,“神水治不了枪伤,这些草药才是真能救命的,都记牢了。”
可官府的爪牙没给他们太多准备时间。立坛后的第七天晌午,稳坪区公所的税吏刘三带着四个区丁,耀武扬威地闯进了村子。刘三穿着件绸缎马褂,是前几天刚从王老五家抢来的,他骑着匹瘦马,三角眼滴溜溜乱转,看到谁家烟囱冒烟就勒马盯着看,那贪婪的样子活像饿狼。
他们径直来到老祠堂,刘三看到门口飘扬的黄旗,三角眼一吊,撇着嘴骂:“张羽耀,你个病秧子敢搞邪门歪道?召集这么多刁民想造反?赶紧把‘剿匪捐’交了,每人五斗米,少一粒都不行!不然把你们全抓去蹲大牢,这破祠堂也给你们拆了!”
正在教弟兄们认草药的张羽耀闻声放下手里的止血草,缓缓站起身。他身后的三十多个神兵立刻抄起家伙围上来,张金银提着扁担护在最前,扁担是用硬木做的,被他磨得油光发亮;王老五攥着柴刀,指节捏得发白,指缝里还沾着草药的汁液;张羽翊把老猎枪横在胸前,虽然没子弹,却透着股威慑力。
“今年大旱,地里颗粒无收,别说五斗米,就是五升米也凑不出来。”张羽耀的声音冷得像山涧的冰,眼神却像燃着的火,“要捐没有,要命一条!”
“反了你了!”刘三从马上跳下来,挺着肚子走到张羽耀面前,伸手就去抓他的衣领,“我看你是活腻了!敢跟官府作对,你知道王法吗?”
没等他碰到张羽耀,张金银的扁担已经横扫过来,带着风声“呼”地一下打在刘三胳膊上。“敢动我们坛主!”张金银怒目圆睁,十五岁的少年此刻像头护崽的小狼。神兵们一拥而上,锄头、木棍、柴刀齐齐举起,虽然没人真敢下死手,那股拼命的架势却把区丁们吓懵了。
刘三被王老五一把推倒在泥地里,新买的绸缎马褂沾了草屑和泥浆,看着狼狈不堪。他又惊又怒地尖叫:“你们想造反?知道这是什么罪吗?满门抄斩!”
“王法?”张羽耀捡起地上的税单,那是区丁刚贴在祠堂墙上的,上面写着“每户缴纳剿匪捐五斗,限三日内交齐,逾期严惩”。他把税单撕得粉碎,纸片在风里飘得满地都是,“苛捐杂税逼死百姓,这就是你们的王法?今天我把话撂在这,稳坪分坛的弟兄,一分钱的捐也不会交!”他举起手里刚画好的神符,“有佛主保佑,有弟兄同心,谁来都不好使!”
祠堂周围很快围满了村民,老人拄着拐杖,孩子攥着石块,妇女们抱着孩子,默默地站在神兵身后,形成一道人墙。她们虽然没说话,眼里的愤怒却像要喷出来。刘三看着黑压压的人群,看着神兵们胸前的神符和眼里的怒火,心里终于发了毛。他知道这些被逼到绝路的百姓什么都干得出来,真把他们惹急了,自己这几条人命不够填的。
刘三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泥,色厉内荏地撂下句“你们等着瞧,区公所马上派兵来剿你们”,然后带着区丁屁滚尿流地跑了。那匹瘦马被人群吓得直尥蹶子,差点把刘三又甩下来。
看着他们的背影,祠堂里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张羽翊激动地挥着柴刀:“神符真管用!区丁被吓跑了!”王老五咧着嘴笑,露出缺了颗门牙的牙床:“早该这么干了!他们就是纸老虎!”
张羽耀却没笑,他知道这只是开始。刘三肯定会搬救兵,区公所的区丁有二十多个,还有两把枪,真打起来硬碰硬肯定吃亏。他让弟兄们把藏在柴草垛里的石块搬到墙后,又在村口的老槐树下设了暗哨,让两个眼尖的后生盯着通往区公所的路:“刘三肯定会搬救兵,咱们得做好准备。今晚轮班守夜,谁也不许睡死。”
夜里,祠堂的油灯亮到深夜。张羽耀把张金银、王老五、张羽翊几个骨干叫到供桌前,铺开从家里带来的粗布,用炭笔在上面画地形图。“你们看,”他指着布上的线条,“区公所离村三里地,中间要过一道山沟,那山沟两边是陡坡,只有中间一条路,是打伏击的好地方。”
他用石子摆成小人,一边代表神兵,一边代表区丁:“要是他们来报复,咱们就派两个人去诱敌,把他们引到山沟里。张金银带十个人守左边山坡,王老五带十个人守右边山坡,我带五个人在沟底接应。等他们全进了沟,我喊一声‘打’,你们就把准备好的滚木石块往下扔,把他们困住。”
他又指着摊开的草药说:“这是止血草,这是消炎草,都分好类装在药篓里,谁受伤了赶紧敷上。张羽翊你懂点草药,到时候负责照看伤员,别让弟兄们白白送命。”
弟兄们听得入心,张金银突然问:“坛主,咱们真能打赢官府吗?他们有枪啊,听说枪子儿不长眼。”
张羽耀指着墙上的黄旗:“枪是铁做的,心是肉长的。咱们为的是活命,为的是乡亲,是正义的;他们为的是搜刮钱财,是不义的。邪不压正。咱们怕他们手里的枪,他们更怕咱们拼命!”张羽耀拿起一根柴火棍,在地上重重一敲,“但也别掉以轻心,枪子儿真能打死人。明天开始,白天接着练‘神法’给弟兄们壮胆,晚上就去山沟里熟悉地形,把滚木石块提前运到山坡上藏好,谁也不许偷懒。”
接下来的三天,村子里弥漫着紧张又兴奋的气氛。白天,祠堂院子里的“神法”操练声震天响,神兵们光着胳膊练刀砍不伤,挺着肚皮顶钢叉,引得村里的孩子都跑来围观,跟着喊口诀:“天地玄宗,万炁本根……”晚上,张羽耀就带着骨干们摸到西边山沟,借着月光丈量距离,把碗口粗的树干锯断当滚木,搬来半人高的石块堆在坡上,用茅草盖好伪装,只等区丁上钩。
第四天清晨,天刚蒙蒙亮,村口的暗哨就气喘吁吁地跑来报信:“坛主!区丁来了!来了二十多个,都带着家伙,刘三骑着马在最前面,还扛着两把枪!”
张羽耀心里一紧,立刻吹起牛角号。“呜——呜——”急促的号声在山村回荡,像一只觉醒的猛兽在咆哮。神兵们听到号声,立刻从家里、从田里往祠堂跑,每个人都熟练地从柴草垛里抄起家伙,往胸前贴好神符,按照之前的部署往西边山沟赶。
张羽耀最后检查了一遍神坛,把《太平坛要义》揣进怀里,又拎起药篓背在身上,对留在祠堂的妇女们说:“看好家,要是我们没回来,就带着孩子躲进后山,千万别硬碰硬。”妇女们红着眼圈点头,有人往他手里塞了两个烤洋芋:“坛主,吃饱了有力气打仗!”
等张羽耀赶到山沟时,弟兄们已经各就各位。张金银带着人蹲在左边山坡的灌木丛里,每人手里都握着根撬棍,准备随时撬动滚木;王老五他们在右边山坡埋伏好,柴刀在晨光里闪着寒光;张羽翊背着药篓,躲在沟底的巨石后面,眼睛紧盯着来路。
没过多久,远处传来马蹄声和区丁的骂骂咧咧声。刘三骑着瘦马走在最前,马鞭子甩得啪啪响:“都给我快点!把张羽耀那小子抓回来,我赏你们每人两斤酒!要是让他跑了,仔细你们的皮!”两个区丁扛着步枪跟在后面,枪托在石板路上磕出噔噔的响声。
“来了!”张金银压低声音提醒大家。张羽耀冲埋伏在沟口的两个弟兄使了个眼色,那两人立刻装作逃跑的样子,慌慌张张地往山沟里跑,边跑边喊:“不好啦!区丁来抓人啦!快跑啊!”
刘三看到有人跑,眼睛一亮:“追上他们!肯定是张羽耀的同党!”他一甩鞭子,催着马就冲进了山沟,二十多个区丁也跟着追了进来,把山沟挤得满满当当。
等最后一个区丁进了沟,张羽耀猛地从石头后跳出来,大喊一声:“打!”
“打!”山坡上的神兵们齐声呐喊,声音震得山沟里嗡嗡作响。张金银撬棍一扳,碗口粗的滚木“轰隆隆”地从山坡上滚下来,带着风声砸向区丁;王老五他们把早就准备好的石块推下去,石头像冰雹一样落下,砸得区丁们哭爹喊娘。
“不好!有埋伏!”刘三吓得从马上跳下来,刚想往后退,就被滚木绊倒在地。区丁们被滚木石块堵在沟里,前后都动不了,顿时慌了神。两个扛枪的区丁慌忙举枪要打,可山沟里烟雾弥漫,根本看不清目标,胡乱放了两枪,子弹“嗖嗖”地从神兵们头顶飞过,嵌进了对面的山壁里。
“弟兄们,冲啊!”张羽耀拔出柴刀,带头从沟底冲出来。神兵们举着柴刀、锄头、扁担从山坡上扑下来,嘴里念着口诀:“天地玄宗,万炁本根……”他们胸前的神符在晨光里闪着微光,像是真的有股神力在保佑。
张金银一扁担打倒两个区丁,扁担都被打折了,他捡起地上的短棍接着打;王老五的柴刀劈坏了一个区丁的枪托,气得那区丁哇哇叫;张羽翊虽然没上前线,却在巨石后面紧张地盯着战局,手里攥着止血草,随时准备冲上去救人。
区丁们虽然有刀有棍,却被这不要命的架势吓破了胆。他们平时欺负百姓还行,真遇上拼命的主儿,早就没了底气。有几个区丁扔下家伙就想跑,可山沟两头都被滚木堵死,根本跑不掉,只能抱着头蹲在地上喊饶命。
刘三见势不妙,想偷偷溜走,刚爬起来就被张羽耀一脚踩住后背。“还敢来催捐吗?”张羽耀的柴刀架在他脖子上,刀刃冰凉,吓得刘三浑身发抖,裤裆里湿了一大片。
“不敢了!再也不敢了!”刘三连声求饶,“坛主饶命!我再也不敢来催捐了!苛捐杂税都是上面逼的,不关我的事啊!”
“不关你的事?”王老五冲过来,一把揪住刘三的头发,“我儿子被抓壮丁,你说不关你的事?我家的粮食被抢,你说不关你的事?今天非劈了你不可!”
“别冲动!”张羽耀拦住王老五,“杀了他脏了咱们的手。让他回去给区公所带个话,要是再敢来稳坪催捐抓丁,下次就没这么好运了!”他踢了刘三一脚,“滚!”
刘三连滚带爬地站起来,带着剩下的区丁灰溜溜地跑了,连掉在地上的枪托都忘了捡。看着他们狼狈的背影,山沟里爆发出震天的欢呼,神兵们互相拥抱,有的甚至激动得哭了起来。
这场仗打得干净利落,神兵们没伤一人,还缴获了两把短棍、一把刀和刘三那根用来打人的马鞭子。张羽耀让弟兄们把缴获的东西拿回祠堂当战利品,又让人把滚木石块搬回原处藏好,以防区丁再来报复。
回到村子时,村民们早就等在祠堂门口,看到神兵们凯旋,都欢呼着围上来。张羽翊的媳妇端来热水,给大家擦脸;王老五的老伴把家里仅有的几个鸡蛋煮了,分给受伤的弟兄;孩子们围着缴获的短棍,好奇地摸来摸去。
“坛主威武!”“太平坛万岁!”欢呼声此起彼伏,祠堂门口的黄旗在风里猎猎作响,“太平坛”三个大字像是着了火,映得每个人的脸上都红彤彤的。
消息像长了翅膀,很快传遍了稳坪的大小村寨。附近村寨的百姓听说坨底村的神兵打败了区丁,都跑来投奔。不到半个月,稳坪分坛就聚了两百多人,祠堂里站不下,张羽耀就在祠堂旁盖了几间草棚,当作练功和议事的地方。
他把弟兄们分成三个队,张金银带一队练“神法”,负责壮胆和守卫;王老五带一队练刀法和伏击,负责打仗;张羽翊带一队学草药和包扎,负责救治伤员。每天清晨,祠堂前的打谷场上都挤满了练功的神兵,口号声、刀棍碰撞声传遍了山村,连空气里都透着一股蓬勃的朝气。
张羽耀还按照《太平坛要义》里的规矩,制定了分粮制度:缴获的粮食先分给老弱病残,再分给弟兄们,最后才轮到坛主和骨干。他把自家仅有的几斗米拿出来分了,妻子虽然心疼,却没说一句怨言:“你做的是正事,我支持你。”
这天傍晚,张羽耀站在祠堂门口,望着夕阳下操练的神兵。他们有的在练刀砍不伤,有的在画符,有的在辨认草药,每个人脸上都带着从前没有的希望。他摸了摸怀里的《太平坛要义》,纸页被汗水浸得有些发潮,却更显珍贵。
他想起张羽勋的话:“坛规是根,百姓是本。没了百姓的支持,再厉害的神符也没用。”风拂过黄旗,猎猎作响,像是在回应他心里的话。远处的山村里,又有几个背着包袱的百姓往祠堂走来,他们是来投奔太平坛的,眼里带着对活下去的渴望。
张羽耀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去那个只求活命的农民了。从立坛的那一刻起,他就是领着弟兄们找活路的坛主,是要把这苛政搅个天翻地覆的神兵领头人。德江的烽火已经点燃,而这团火,只会越烧越旺,直到照亮这片苦难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