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脱的夜,是凝固的墨汁,浓稠得化不开。
喇嘛庙沉睡在死寂里,连风雪都暂时敛了爪牙,只有零星的雪粒子偶尔敲打窗棂,发出细碎的声响。
客寮最深处那扇薄薄的木门,被悄无声息地拉开一道缝隙。予恩的身影融入夜色,走了出来。他穿着那身单薄的墨色衣袍,没有携带任何行囊,脚步落在冰冷石板上,轻得像一片羽毛拂过。
门在他身后合拢,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他没有回头看一眼这困了他一夜的冰冷庙宇,径直朝着下山的方向走去。
身影很快被寺庙外墙的浓重阴影吞没,消失在茫茫的雪色与夜色交织的混沌里。
就在他身影消失的下一秒,客寮另一侧几间房的门,几乎同时被拉开。
张祁灵第一个走出,黑衣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只有那双眼睛在黑暗中亮得惊人。他望着予恩消失的方向。
黑瞎子紧随其后,墨镜在微弱的雪光反照下蒙着一层幽光,他叼着根没点燃的烟,嘴角习惯性地想往上扯,最终却只抿成一条紧绷的线。
谢语辰也走了出来,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苍白,他沉默地看着前方空荡的雪径。
再旁边,是裹着厚皮袄、一脸凝重的王胖子,和站在胖子身后,几乎要将自己缩进阴影里的吴携。
吴携低着头,双手紧紧插在衣兜里,予恩离开的方向传来的任何一点细微声响,都让他绷紧了神经。
“走了?”胖子压低声音,带着宿夜未眠的沙哑,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他看向张祁灵,又看看黑瞎子。
黑瞎子取下嘴里的烟,在指间无意识地捻着。
“嗯,走了。”
“那…咱跟?”胖子用眼神示意了一下予恩离开的方向,又瞟了一眼身旁状态极差的吴携,脸上写满了担忧,“天真这……”
“跟。”张祁灵的声音低沉,没有任何犹豫,抬步就朝着予恩离开的方向走去。
黑瞎子叹了口气,拍拍胖子的肩膀。
“胖子,看好吴携。按昨晚说的,坠着,别太近,也别丢了。”他顿了顿,补充道,“跟丢了就放信号。”
谢语辰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跟张海客他们一起跟上张祁灵。
胖子连忙点头,伸手去拉吴携的胳膊。
“走走走,天真,咱也动起来,别掉队!”吴携被他拉着,机械地迈开步子。
一行人,分成两个梯队,沉默地融入了黎明前最黑暗的雪幕。前面是予恩孤绝的背影,后面是几个影子。
他们之间隔着一段不远不近、足以模糊身影却又不会彻底跟丢的距离。
予恩的脚步没有停顿。他记得一切……那些画面清晰如昨,却如同是别人的故事,在他心中激不起任何波澜,一点情绪也无。
只有来自灵魂最深处的念头在驱动着他:要杀了他们,杀所有九门的人。
他就这样赶了三四天的路。
穿过了雪线,离开了墨脱边缘植被开始丰茂的山谷地带。脚下的路从深雪变成了泥泞的土径。
他一路走走停停,张祁灵他们始终跟在后面,像一群沉默的幽灵。予恩知道他们跟着,却从未回头看过一眼。
在第四天黄昏,浓雾弥漫的山谷深处,一片依山而建、层层叠叠的吊脚楼出现在视野中。
这就是他要找的苗寨。
寨子入口处,几个穿着靛蓝色土布衣服、头缠布帕的苗人正在收拾农具准备归家。
看到独自一人、穿着明显不是本地服饰的予恩走近,他们立刻停下了动作,警惕的目光投射过来,带着毫不掩饰的戒备和审视。
气氛瞬间紧绷起来。
予恩在离他们几步远的地方停下,没有试图靠近,也没有开口解释。
他平静地站着,目光扫过那些充满敌意的脸,最后落在其中一个看起来最年轻、眼神也最灵活的青年身上。
那青年约莫二十出头,身形精悍,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眼睛很亮。他上下打量着予恩,眉头紧锁,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汉语问道。
“外乡人?你来做哪样(干什么)?”语气生硬,充满不信任。
予恩的目光迎上他,没有任何躲闪,声音和他的人一样平静,清晰地穿透薄雾。
“找人解蛊。”
“解蛊?”青年眼神一凝,脸上的戒备之色更浓。他往前走了两步,离予恩更近了些,目光锐利地在他脸上、身上扫视。突然,他的视线在予恩心脏和脖颈的某处极快地停顿了一下,瞳孔微微收缩。
“你……”青年盯着予恩的脸,语气里带上了一丝惊疑不定,但更多的是对蛊术本身的敏锐,“你身上的蛊……有点凶啊。”他显然看出了什么,眉头拧得更紧。
予恩没有回应他的评价,只是重复了一遍。
“能解吗?”
青年没有立刻回答。
他站在原地,目光在予恩那张即使风尘仆仆也难掩精致、却冰冷得毫无生气的脸上停留了好几秒。
山间的风吹动他额前的碎发,露出光洁的额头和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青年眼中最初的警惕和惊疑,渐渐被一种纯粹的好奇和……欣赏所取代。
“能。”青年终于开口,语气肯定,脸上露出一丝带着点野性的笑容,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不过,需要点时间准备。我是望希,寨子里这一辈里玩蛊还算拿得出手的。我可以帮你解。”
他话锋一转,带着点少年人的狡黠和直率,“但我的报酬可不便宜。”
“你要什么?”予恩问得直接。
望希的笑容扩大了,他搓了搓手,眼神亮晶晶地看着予恩,带着期待。
“你会做饭吗?或者……有好吃的就行!我天天吃寨子里的酸汤鱼、腊肉、野菜粑粑,早就腻歪了!外面的东西,啥都行!这就是我的条件!”他生怕予恩反悔,又补充道,“当然,太难吃的可不行啊!”
做饭?予恩的思绪有了一瞬间极细微的迟滞。他以前在花店兼职后回到出租屋,都是自己煮,好吃的东西……他的空间里,似乎堆积了不少从不同地方随手收进去的零食、罐头、甚至一些半成品。还好。
“可以。”予恩点头,“但我做什么,你就吃什么。我叫予恩。”
“成交!”望希高兴地一拍手,笑容灿烂得仿佛达成了什么了不起的买卖,“放心!我望希说话算话!只要是你做的,毒药我都敢尝两口!”
他显然是个乐天爽快的性子,之前对陌生人的警惕在谈妥“交易”后瞬间消散了大半。
他转身对旁边那几个依旧警惕盯着予恩的苗人用苗语快速说了几句,大概解释了情况。那几个苗人互相看了看,虽然眼神依旧不善,但紧绷的气氛明显缓和了不少,各自拿起农具,低声交谈着散去了。
望希这才对予恩招招手。
“走吧,去我家。住的地方管够,就是有点简陋,你别嫌弃。”他一边引着予恩往寨子里走,一边忍不住好奇地问,“不过,予恩,你是怎么找到我们这寨子的?我们跟外面很少走动,也不许族人随便出去,除了每个月固定出去采买的人,外人基本找不到路。”
予恩跟在他侧后方半步,目光平静地扫过两旁依山势而建的吊脚楼,竹楼下养着鸡鸭,偶尔有穿着传统服饰的妇人和好奇的孩子探出头来打量他。他回答得简单直接。
“山外客店,用钱打听的。”
“哈哈,我就知道!”望希笑起来,“肯定是老岩头贪你那点酒钱了!那老家伙,鼻子比狗还灵,闻到铜钱味儿就管不住嘴。”
他笑声爽朗,带着点对同族小缺点的包容,“刚才在外面,族里的人那样看你,你别往心里去啊。主要是山里寨子太偏,生人进来,大家伙儿都怕来者不善,对寨子不利。理解一下,理解一下。”
予恩“嗯”了一声,算是回应。他对这些解释并不在意。
望希的家在寨子靠里的一处高坡上,是一座看起来有些年头的吊脚楼。
楼下堆放着柴火和一些杂物,养着两只半大的土狗,见到生人立刻警惕地竖起耳朵吠叫起来,被望希呵斥了两声才安静下来,但眼神还是虎视眈眈地盯着予恩。
“嘘!阿黑,阿黄,别叫!这是客人!”望希又训斥了一句,才引着予恩沿着吱呀作响的木楼梯走上二楼。
二楼的空间不算大,但收拾得还算整洁。竹篾编的地板,中间有个火塘,里面的灰烬还有余温。靠墙放着简单的竹床和矮柜,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草药味和烟火气。望希推开靠里的一间房门。
“喏,这间给你住。有点小,将就一下。”
房间很小,只有一张铺着竹席的矮榻,一张小竹桌,一个小木窗对着外面的山林。
“你先歇会儿。”望希指了指房间,“我这就去后山采点草药,再准备些解蛊要用的东西。顺利的话,晚上或者明天就能开始。”他走到门口,又想起什么似的回头,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一些,语气带着认真的叮嘱。
“对了,予恩,除了这间房,你千万别在寨子里其他地方乱看乱摸,尤其是我家楼下那些坛坛罐罐和我晒在阳台上的草药。有些是我养的蛊虫,还有些药草本身带毒。生人不懂,乱碰了容易出事,伤到你就不好了。”
予恩的目光在房间内扫视一圈,最后落在望希脸上,平静地点了下头。“知道了。”
望希似乎很满意他的干脆,咧嘴一笑。
“那行!我快去快回!你安心待着!”说完,他动作利落地转身下楼。
很快,楼下传来他背起背篓的声响,以及他对两只狗低声吩咐“看好家”的声音。脚步声渐行渐远,消失在吊脚楼后方通往山林的小径上。
房间里安静下来。
予恩走到那张矮榻边,没有坐下。他转过身,目光透过狭窄的木窗格,投向外面被薄雾笼罩的、郁郁葱葱的山林。雾气在山林间缓缓流动,如白色的纱幔。
他静静地站着,山风从窗缝里钻进来,带着草木的湿气和泥土的腥味,吹动他额前几缕碎发。
楼下,那两只叫阿黑阿黄的土狗,感觉到楼上陌生人的存在,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充满警告意味的呜噜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