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蔟瘫坐在地上,低垂着头,凌乱的头发遮住了大半张脸,看不清表情,只有胸膛剧烈的起伏和粗重的呼吸,暴露着内心尚未平息的惊骇。
予恩站在他旁边,微微垂着眼睑,目光落在黎蔟沾满污迹的指关节上。那双属于‘林续’的眼睛里,盛满了劫后余生的余悸,然而,在那层薄薄的伪装之下,一丝暗色无声滑过。
呵……这位黎同学……看来终究是要走上那条既定的路了。
予恩心底冷笑。
看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对吴携的态度,恐怕早已从最初的敌视愤怒,变成了一种连他自己都未完全理清的、被强行捆绑后的复杂依赖了吧?
就是不知道松软到了何种地步?是感激?是畏惧?还是……已经开始认同?
很好。
予恩漠然地想。
这样……等到最后需要他做出选择,需要他成为那枚最关键的棋子,自己动手,才不会有丝毫犹豫。
在这世界一丝怜悯,都是对他计划的亵渎。
……
血腥味和恶臭渗入了每一个区域。
所有人都挂了彩,包扎着渗血的伤口,马茂年像死猪一样瘫在角落,哼哼唧唧。苏难已经闭目靠在墙边,脸色苍白,但伤口包扎好了,气息沉凝。
吴携靠在王盟身上,腹部缠着厚厚的布条,脸色灰败,但眼神深处那股执拗的光芒尚未熄灭。
明天一早继续前进成了奢望。
苏难即使心有不甘,也只能冷着脸宣布。
“休整一天。”
再次启程时,队伍的气氛更加沉重凝滞。
每个人都像惊弓之鸟,拖着伤体,在无垠的沙海中艰难跋涉。毒辣的日头炙烤着,脚下的沙砾滚烫,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铁板上。
水囊肉眼可见地瘪了下去。
这天,当队伍在一片风蚀岩柱群下短暂休整时,吴携破天荒地,对着默默靠在一块阴影下、尽量降低存在感的予恩招了招手。
“林续,过来坐。”
予恩抬起苍白的脸,眼神茫然。没有多问一句,只是顺从地、脚步虚浮地挪了过去。
吴携指了指自己和旁边正烦躁地往水壶里看还剩几滴水的黎蔟之间,一块相对平整的沙地。
“坐这儿。”
黎蔟抬头,不解地看向吴携。
予恩也恰到好处地露出一点迟疑,但在吴携平静的注视下,还是“顺从”地走过去,在那指定的位置慢慢坐下,缩起身体,像个需要庇护的病弱少年。
他微微垂着头,双手抱着膝盖,吴携的目光,在他低垂的脖颈和肩膀上停留了片刻,才缓缓移开。
予恩能清晰地感觉到那目光中的审视和怀疑。
看吧,尽管看。看你能从这具精心打造的面具里,看出什么破绽?
……
又跋涉了不知几天。水囊彻底空了。
就在所有人都濒临极限,那几个学生几乎是在用意志力拖动双腿、小声啜泣着说“走不动了”、“要回去”时。
一片河塘出现在前方。
队伍停在原地。
苏难挥了挥手,手下刀疤和老六带人立刻散开,警惕地观察着四周。苏难自己则几步走到坐在地上喘息的吴携面前。
“吴携、吴家小三爷。戏,该收场了。”
吴携的身体微微僵了一下。
抬起头,迎上苏难的目光,脸上那属于“关根”的油滑和市侩褪去,只剩下被揭穿后的短暂错愕。扯了扯干裂的嘴角,露出一丝尴尬的笑容,没说话。
“怎么?很意外?你不会真以为……你那点蹩脚的伪装,能骗过所有人吧?”她的目光扫过吴携身上那件同样破烂的牧民衣服,语气轻蔑。
“从你带着这两个‘小助理’出现开始,漏洞就多得像个筛子。”
吴携眼神沉了下去。
“废话少说。”苏难没兴趣欣赏他的窘迫,单刀直入,“入口在哪?古潼京的入口!别告诉我,走到这里,你还没找到?”
吴携沉默了几秒,看了看身边疲惫不堪、伤痕累累的众人,最终摇了摇头。
“……还没找到确切的位置。”
苏难脸上的最后一丝温度也消失了。
她没有发怒,只是眼神彻底冷了下来,缓缓转过头,目光落在了吴携旁边的黎蔟身上。
黎蔟被她看得浑身一激灵,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就在黎蔟后退的瞬间,一直站在苏难侧后方的刀疤,一个箭步上前,手臂勒住了黎蔟的脖子!另一只手中刀刃已经紧紧贴在了黎蔟的颈动脉上!
黎蔟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就被冰冷的刀刃和巨大的力道扼住了所有声音,脸色瞬间涨红。
“吴小三爷,你不想这位小同学出去吧?找不到入口,或者……再耍什么花招……
他,第一个死。”
空气瞬间安静。
吴携顾不得苏难说的话,紧握着拳头。
就在苏难眼中的杀意越来越浓,刀疤手臂的力道也即将收紧时——
吴携忽然扯出破罐破摔的笑容,耸了耸肩,用一种无赖的语气。
“那……你杀掉他好了。正好水不多了,省下来的水和物资……谢了,苏老板。”
“什么?!”黎蔟被勒得眼前发黑,他猛地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向吴携,喉咙里发出嗬嗬的、被扼住的嘶鸣,眼中瞬间爆发出被背叛的、极致的愤怒和绝望!他拼命挣扎起来,却被刀疤死死按住。
予恩也“适时”地抬起头,脸上露出惊恐的表情,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苏难也愣了一下。
也没料到吴携会给出这样的答案。但随即,她脸上露出了一个讥诮的笑容。
“既然吴小三爷这么慷慨……”
她缓步走到被刀疤死死按住的黎蔟面前,冰冷的刀尖轻轻抬起黎蔟的下巴,锋利的刃口贴着他剧烈跳动的颈动脉。
“那……就不用等以后了。现在,我就帮你解决掉一个麻烦。”
她说着,手臂扬起,匕首的寒光在毒辣的日头下反射出刺眼的光芒!
“等等!!”
吴携几乎是吼出来的!脸上的“轻松”荡然无存。
苏难的匕首停在半空,刀尖距离黎蔟的皮肤只有毫厘。转过头,好整以暇地看着吴邪,眼神带着无声的嘲弄。
演啊?继续演?
吴携重重地、泄气般吐出一口浊气,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和沙尘,认命般地开口,语气充满了被强迫的无奈和疲惫。
“……我去找。我亲自去找。我……需要他帮忙探路。”
苏难盯着吴携看了几秒,判断他话里的真伪。最终,收回了匕首,对刀疤使了个眼色。
刀疤松开了勒住黎蔟的手臂。
黎蔟剧烈地咳嗽起来,脖子上留下了一道清晰的红痕。他抬头看向吴携,眼神愤怒。
吴携没再看他,也没看任何人,只是沉默地背起自己的包,拖着伤体。
黎蔟挣扎着爬起来,看了一眼苏难冰冷的眼神,咬了咬牙,最终还是深一脚浅一脚地跟了上去。
接下来的两天,成了煎熬的等待。
吴携和黎蔟的身影消失杳无音讯。苏难带着手下守着,像耐心的猎豹。
马茂年则不停地咒骂着这鬼地方和该死的吴携。那几个学生彻底崩溃了,缩在营地,哭哭啼啼地说着要回去,说这里太可怕了,他们会死在这里。
细微的哭声在凄厉的风声中时断时续,惹得本就烦躁的苏难眼神越发冰冷。
王盟和予恩,还有那几个学生,被留在稍远一点的避风处。
王盟焦急地来回踱步,不时伸长脖子望向远处的方向。
就在缺水少了,那时压抑和绝望几乎要将人逼疯的时候——
“找到了!!我找到了!!”
苏难快速站起身!刀疤和老六瞬间拔枪!马茂年也停止了咒骂,小眼睛里爆发出贪婪的光芒!王盟激动地差点跳起来!
一直闭目养神的予恩,在这一刻,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睛里,有着不该有的情绪。
就在所有人都被黎蔟的发现吸引,目光黎蔟他们那边,王盟激动地想要冲过去查看时——
予恩也没有理会王盟和那几个哭哭啼啼的学生。
小心绕到后方,远离了所有视线。
这里风更大,卷起的沙砾打在脸上生疼。
予恩停下脚步,静静地看着远处那片被东西,看着苏难带着刀疤、老六和马茂年等人,迅速消失了。
一片阴影无声无息地笼罩住他,挡住了他面前的光线。
予恩没有回头,早有预料。
一只手从后面伸了出来,指间夹着一张边缘有些磨损的照片,稳稳地递到予恩的眼前,挡住了他看向别处的视线。
予恩的目光,落在了那张照片上。
照片有些模糊,像是在光线不足的环境下抓拍的。
上面是一个被五花大绑、堵住嘴巴的男人。男人头发凌乱,脸上带着血污和淤青,眼神惊恐愤怒。他身上穿着一件与沙漠格格不入的、沾满尘土的中山装,但那张脸……即使狼狈不堪,被刻意扭曲了表情,予恩也一眼就认了出来——是谢链环!他正伪装成吴三行的模样!
照片的背景似乎是一个废弃的矿洞或者地窖,光线昏暗,墙壁斑驳。
予恩定定地看着照片上谢链环那狼狈惊恐的样子,看了足足有三秒。
苍白的嘴角缓缓勾起,连日来的阴霾和压抑,现在因为这张照片而消散了大半,一种愉悦的情绪,无声地弥漫开来。
他慢慢转过身。
汪牧就站在他身后半步之遥的阴影里。
高大的身形挡住了大部分风沙,那双眼睛在昏暗中亮得惊人,正一瞬不瞬地、贪婪地看着予恩脸上。
他的眼神里翻涌着痴迷、期待,还有一种完成了任务、等待夸奖的急切。
予恩的目光从照片移到汪牧脸上,迎上他那几乎要将人灼穿的目光。予恩嘴角那抹冰冷的弧度加深了些许,带着一种难得的、近乎赞赏的意味,声音在风沙中清晰响起:
“没想到……”予恩嘴角上扬,目光在汪牧那张写满期待的俊脸上扫过,语气带着一丝真实意外和……嘲弄的夸奖,“你办事……还真挺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