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渐深,小夭起身时,石凳已被夜露浸得冰凉。
她没让宫人来收拾,自己端起那盏凉透的茶,一步步走到殿外的石阶旁,将茶汤连同沉底的茉莉一同泼进了草丛里。
水珠落在枯叶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痕,像谁不小心滴下的泪。
“明日去小月顶,倒也该清清爽爽的。”
小夭对着空荡的庭院轻声说,声音被风揉碎了,散在竹影里。
下一瞬,小夭抬手,那柄半尺长的小银弓便如活物般跃入掌心。
月光顺着弓身的缠枝纹漫下来,在她手背上织出层冷冽的光,倒比阶前的夜露更寒几分。
小夭抬手将银弓举向夜空,弓弦绷直的弧度恰好框住远处辰荣山的剪影。那山在夜色里像道沉郁的伤疤,压得大荒的月光都矮了三分。
“当年你承诺过相柳的,也该兑现了。”
她拇指碾过冰凉的弓梢,那处刻着个极小的“夭”字,是相柳当年亲手替她刻的。
风突然紧了,竹影撞在廊柱上沙沙作响。小银弓似有感应,弓身微微发烫,竟自行弹出三支细如发丝的银箭。
小夭眼尾一挑,反手将弓拉成满月,箭头稳稳锁向庭院角落那株老梅的枯枝。
“不过,我要的,可不仅是一座辰荣山的山峰。我要的,是整座辰荣山。”
话音未落,三箭齐发。
没有破空之声,却见老梅最粗的那根枯枝应声而断,断口齐整如削。
小夭垂眸看着掌中的银弓,弓身上的缠枝纹在月光下流转,像极了当年辰荣山上奔涌的岩浆。
“辰荣山的土,该换种活法了。”
她将银弓收回腕间,转身时衣摆扫过石阶,带起的夜露溅在砖缝里,像埋下了无数细碎的决心。
翌日清晨,苗圃果然带着几个伶俐的宫人来收拾行装。
小夭没让多带东西,只挑了几件素色的衣裳,几箱常用的草药。
“姑娘不再带些别的?”
苗圃看着空荡荡的行囊,有些不安,
“小月顶虽好,可毕竟远,万一缺了什么……”
“够了。”
小夭打断她,目光扫过殿内,那些涂山璟送来的玩意儿、瑲玹留下的书籍,都被她留在了原地。
“带多了,反倒累赘。”
苗圃还想再说些什么,见小夭眼神沉静,便把话咽了回去,只低眉顺眼地将行囊系紧。
晨光从窗棂漏进来,落在小夭素色的衣袖上,倒比那些金银绣纹更显清劲。
临行前,小夭走到廊下,抬头望了眼天际。
昨日的残月已隐去,只剩几缕薄云被风推着往辰荣山方向飘。
她忽然想起昨夜那截断枝,转身对苗圃道,
“把那株老梅的枯枝拾掇干净,别让虫蚁蛀了好根。”
苗圃应了声,心里却犯嘀咕——往日里姑娘最怜惜这些草木,何曾这样干脆过?
车马在宫门外候着,没有仪仗,只一辆素木马车,两匹神骏的黑马。
小夭踩着凳脚上车时,指尖不经意触到车辕,冰凉的触感倒让她想起掌中小银弓的温度。
“往小月顶去。”
她掀开车帘,声音平平,却让赶车的内侍莫名一凛,连忙扬鞭启程。
车还未动,院外便传来轻缓的脚步声。
小夭掀帘望去,见涂山璟一身月白长衫立在晨光里,手里捧着个半旧的布包,边角磨得有些发白。
“听闻你今日启程,来送送你。”
他走近时,发间沾着的晨露落下来,像极了昨夜庭院里未干的潮气。布包递到小夭面前,
“这里面是你从前爱吃的青艾糕,我凌晨起了灶,还热着。”
小夭的目光在布包上停了停。
那布是她当年在清水镇给叶十七缝的,后来叶十七总用它来装小六爱吃的点心。
小夭没接,只淡淡道,
“不必了,路上吃不下。”
“我已让人在小月顶备好了住处,周遭种了你喜欢的薄荷,药房也按你从前的样子布置了。”
涂山璟轻声说,
“若有什么不称心的,随时让人捎信给我。”
“你不必如此。”
小夭抬眼,望进他盛满温柔的眸子,
“我去小月顶,不是游山玩水。”
涂山璟的笑容淡了些,却依旧温和,
“我知道。我只是……想让你住得舒服些。”
他喉间哽了哽,终是将布包塞进苗圃手里,声音轻得像风拂过草叶,
“那青艾糕放凉了就不好吃了。”
他定定看着小夭,声音更低了些,
“小夭,无论何时,只要你回头,我都在。”
这话像根羽毛,轻轻拂过心尖,带着微痒的暖意。
小夭别开眼,看向远处的云,
“走吧。”
马车驶出朝云峰时,小夭掀开了车帘。
晨雾还未散尽,栏杆上的露水果然如昨日所见,像未拭干的泪。她望着那座熟悉的宫殿越来越远,直到被云雾彻底吞没,才缓缓放下帘子。
涂山璟骑着马跟在车旁,一路无言,却始终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像一道沉默的屏障。
暮色降临时,马车终于驶入辰荣山的地界。
小夭掀帘望着远处云雾缭绕的小月顶,忽然轻声对涂山璟道,
“告诉后面的人,不必跟着了。”
涂山璟勒住马缰,顺着小夭的视线望向车后蜿蜒的山道。
暮色将草木染成黛色,确实瞧不见半个人影,可他知道,那些隐在树影里的目光,从西炎城一路追随至此。
他对身后某处极轻地颔首,随即转回头,对小夭道,
“他们……也是奉命行事。”
小夭笑了笑,指尖在微凉的车帘上划着,
“我知道。”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远处小月顶的轮廓上,那里的云雾正随着暮色渐浓而翻涌,
“瑲玹要的是一统大荒,我要的是辰荣山新生,道不同,却终究要在这片土地上,各做各的事。”
涂山璟没再说话,只策马与马车并行。
山风渐起,卷着松针的气息掠过耳畔,像谁在暗处无声地叹息。
马车行至一处山坳,小夭忽然让车夫停了车。
她下车站在溪边,望着水里晃动的月影,那影子被水流搅得碎碎的,像她此刻心里说不清的滋味。
“姑娘,天黑前该到小月顶了。”
苗圃轻声催促。
“再等等。”
小夭弯腰掬起一捧水,凉意顺着指尖漫上来,让她想起昨夜那盏凉透的茉莉茶。她忽然对着溪水轻声道,
“回去告诉瑲玹,辰荣山的月色,与朝云峰不同,却也未必不好。”
话音落时,对岸的密林里传来一声极轻的鸟鸣,三短一长——是皇城暗卫的回讯,意为“谨遵吩咐”。
小夭直起身,将手上的水珠甩掉,水珠落在青石板上,洇出小小的湿痕,像谁悄悄落了泪,又很快被风擦干。
“走吧。”
她重新上车时,衣摆扫过溪边的野草,带起的草籽粘在裙角,像揣了满兜辰荣山的土。
涂山璟望着她上车的背影,忽然明白,有些默契,从不必言说。不如就这样,隔着山河万里,用各自的方式,守着一份心照不宣。
她让暗卫回去,不是拒绝那份牵挂,而是告诉宫墙里的人,她已平安抵达,也已做好了独自前行的准备。
马车抵达小月顶院落时,月光已漫过篱笆。
小夭推开车门,薄荷的清凉气息便涌了过来。
院中的石桌上,放着个粗陶碗,碗里盛着半盏野蜜,是她小时候在玉山常吃的那种。
不用想也知道,是涂山璟让人备下的。
“姑娘,这院子收拾得真齐整。”
苗圃提着行囊进来,眼睛一亮,
“你看那药房,药柜都按你的习惯分了格。”
小夭没应声,径直走到药房。
药柜的抽屉上贴着泛黄的麻纸,上面用炭笔写着草药名,字迹有些潦草,竟是她当年在清水镇的笔迹。想来是涂山璟寻了旧物,特意让人仿制的。
“倒是费心了。”
小夭拉开最底层的抽屉,里面果然躺着那把熟悉的铜秤,秤砣上还系着根红绳,是她当年随手绑的。
指尖划过冰凉的秤杆,忽然想起叶十七总在她配药时,默默坐在一旁,看她用这杆秤称出三钱当归、两钱甘草,偶尔递过一杯温水,不说多余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