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耳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晨雾中后,小夭走到桌边,将那杯早已凉透的温水倒掉。
晨光已越过窗棂,在地面上投出长而明亮的光带,她望着光带里浮动的微尘,忽然对着空荡的殿内轻声吩咐,
“去告诉左耳,送完信后,不必急着回来,先在涂山府附近留意动静,尤其是瑲玹那边是否有传召的迹象,若有,立刻回报。”
话音刚落,窗外的石榴树影动了动,像是有人接了话。这是她私下培养的暗线,平日里由左耳统领,专司打探消息。
午后的阳光渐渐变得炽烈时,殿外终于传来三下轻叩——是左耳回来了。
小夭正坐在案前整理药草,闻言头也没抬,
“进来。”
左耳推门而入,身上还带着些微尘土气息,他走到案前站定,声音比清晨更沉了些,
“涂山璟已接了信,说会按嘱咐盯着药材,还让我带话,说南边商路近来查得紧,他会多备两条路线,确保月初前能运到。”
他顿了顿,从怀中摸出块叠好的油纸,递过去,
“这是涂山璟让我带给你的,说是新做的桂花糕,用的是今年头茬桂花。”
小夭接过油纸,指尖触到温热的糕体,打开后果然闻到清甜的桂花香。她捏起一块放进嘴里,才抬眼看向左耳,
“打探到什么了?”
“瑲玹殿下明日晌午,约了涂山璟在城西的听竹轩见面。”
左耳说得条理分明,
“我在涂山府外守了两个时辰,听到他身边的侍从跟管事回话,说已让人清扫听竹轩,还特意备了涂山璟爱喝的雨前茶。”
小夭咀嚼着桂花糕的动作慢了些。
听竹轩地处偏僻,四周竹林茂密,最是适合密谈。瑲玹选在那里见涂山璟,绝非寻常议事。而涂山璟接了约,显然也做好了应对的准备。
“还有吗?”她追问。
“涂山璟应约后,单独召了掌管商路的长老去书房,两人谈了近一个时辰。”
左耳回忆着细节,
“出来时,长老手里拿着张地图,看方向像是往西南去的——那边正是辰荣军驻守的地界。”
小夭心里稍稍安定了些。
涂山璟向来心思缜密,既已着手安排,药材的事该是稳妥的。她将剩下的桂花糕包好,递给左耳,
“这个你拿去给苗圃,她昨日还念叨着想吃甜糕。”
左耳接过油纸,却没立刻走,迟疑了片刻才道,
“瑲玹约见涂山璟的事,要告诉防风邶吗?”
小夭望着案上摊开的药草,阳光落在她低垂的眼睫上,投下一小片阴影。
“不必特意说。”
她轻声道,
“他若想知道,自然有办法知晓。”
防风邶的消息网比她更广,瑲玹的动向,他未必不清楚。她如今要做的,是守好自己的阵脚,等明日的结果,也等月初那批药材顺利抵达。
左耳应声退下后,小夭将药草分门别类收好,最后拿起一株晒干的金银花,指尖抚过蜷曲的花瓣。
她忽然想起清晨和防风邶说的话——要在院子里种满金银花,让藤蔓爬满竹篱笆。
或许等这一切了结,真能寻个像清水镇的地方,守着药铺和院子,看左耳种药,苗圃煎药,而防风邶……或许会像在清水镇时那样,偶尔倚在门框上,看她碾药吧。
她将金银花放进药罐,添了些清水,文火慢煎。
药香渐渐弥漫开来时,窗外的阳光已斜斜地落到阶下,离明日的晌午,又近了一步。
药香漫过窗棂时,小夭取了个青瓷盏,将温好的金银花茶倒进去。
茶汤澄黄,浮着几片蜷曲的花瓣,像把碎金撒在了水里。
她刚抿了一口,就见苗圃抱着个竹篮从外头跑进来,篮子里装着刚采的薄荷,叶片上还挂着水珠。
“王姬!你看我采了什么?”
苗圃把竹篮往案上一放,凑到桌边就直咂嘴,
“好香啊,是金银花茶?给我也来一杯呗。”
小夭笑着给她倒了半盏,
“慢点喝,刚温好,别烫着。”
苗圃捧着青瓷盏,小口小口地啜着,眼睛却黏在案上的药材清单上,手指点着“血竭”那一行,
“王姬,这味药真的需要那么多吗?我上次跟着医官配药,一小撮就能止好大的伤口呢。”
小夭指尖划过清单边缘,纸上的墨迹被阳光晒得有些发暗,
“辰荣军那边战事刚停,伤兵多,多备些总是好的。”
小夭指尖在“血竭”二字上轻轻点了点,声音沉了些,
“寻常伤口自然用不了多少,但战场之上,刀剑无眼,常有深可见骨的伤,或是箭头带倒钩的贯穿伤,那时候就需得用血竭细细敷满伤口,才能把往外涌的血压住。”
她顿了顿,想起以前在医书里看到的记载,又补充道,
“更要紧的是,血竭不仅能止血,还能让伤口结的痂更稳固。伤兵们哪有时间躺着养伤?往往刚止住血就要起身赶路,若是痂掉了再流血,本就虚弱的身子根本扛不住。有血竭在,至少能让他们少受些罪。”
苗圃捧着茶盏的手紧了紧,指节都有些发白,
“那要是没有血竭呢?”
“没有血竭……”
小夭望着窗外的竹篱,声音轻得像叹息,
“就只能用烧过的草木灰代替,可草木灰糙得很,会把伤口磨得更疼,还容易发炎,使伤口溃烂…”
她没再说下去,但苗圃已经懂了。
小姑娘咬着唇,忽然从竹篮里抓了把薄荷,往小夭面前一递,
“那我现在就去把这些薄荷晒成干!要是血竭真不够了,薄荷虽不能止血,总能让伤口凉快点,少疼些。”
小夭看着她眼里的光,心里微微一动,伸手接过薄荷,
“傻丫头,涂山璟绝不会让血竭不够的。他连运药的马车车轮都特意换了更耐磨的,就是怕路上耽搁,怎么会忘了最关键的血竭?”
她将薄荷放进竹筛,阳光透过叶片的纹路,在筛底投下细碎的光斑,
“这血竭是涂山璟托西域的商队攒了半年才凑齐的,每一块都用蜡封好,藏在装珍珠的木盒里——谁会想到,价值连城的珍珠盒底,藏着能救命的伤药?”
苗圃这才松了口气,却还是小声嘟囔,
“那我也把薄荷晒好,多做些准备总没错。”
她说着,就搬起竹筛往廊下走,脚步轻快了些,像是心里的石头落了地。
小夭望着她的背影,端起青瓷盏喝了口茶。金银花的温润漫过舌尖时,她忽然想起防风邶以前说的话——“能让人活下去的,从来不止药材,还有盼头”。
此刻苗圃晒薄荷的样子,涂山璟藏血竭的细致,或许都是这盼头的一部分。
窗外的阳光渐渐西斜,把竹篱的影子拉得很长。
离明日晌午,又近了一步,而那批藏在珍珠盒里的血竭,应该已经在去往辰荣军的路上了吧。
金银花茶彻底凉透时,小夭把最后一味药草收进柜中。
窗外的月色漫过案头,在药材清单上投下淡淡的影,她指尖顺着“当归”两个字划过去,忽然起身取了件素色的外袍。
苗圃已经睡下,廊下的灯笼被风吹得轻轻晃。
小夭没叫醒任何人,独自推门走进夜色里。
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巡夜的兵丁脚步声远远传来。
小夭贴着墙根走,身影轻得像片柳叶——她要去涂山璟暂住的府邸。白日里虽安慰苗圃“涂山璟有数”,可一想到听竹轩四周的竹林、瑲玹暗藏的眼线,还有那批藏在粮车里的药材,终究坐不住。
涂山府的侧门虚掩着,门柱上挂着盏走马灯,映得竹影在地上乱动。
小夭刚走到门边,就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阴影里走出来——是涂山璟身边的静夜,手里提着盏灯笼。
“王姬。”
静夜对着她微微躬身,声音压得极低,
“我家主子说,您若来了,就从这边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