线香燃尽,苏嬷嬷笑着提醒时辰已到。
贵女们停下手中的笔,到一旁歇息喝茶。
已有宫女上前将诗稿收了起来。苏嬷嬷点了一名宫女上前诵诗,那宫女清了清嗓音,诵读起来。
“紫袍披雪立暖房,不与凡花竞浅妆。若得东风吹战鼓,愿随铁甲护边疆。”
太后唇角含笑,“若是猜的不错,这是写的魏紫。”
她环视下面众人一眼,视线落在沈清沅身上。“这定然是清沅所做,只有清沅才有这样高远的志向。”
“正是沈姑娘手笔。”司颂宫女笑着道。
沈清沅今日穿了大红色缎面织金披风,神采奕奕,光彩照人。听到太后的话,她站起身来,微笑着迎上太后视线,“太后慧眼如炬,臣女诗中的就是魏紫。”
太后笑了起来,“这诗做得很好,镇国公将你也养的很好。”
皇后也笑着附和:“清沅这诗,字里行间都是风骨,半点不输男儿。”
太后笑着做了个手势让沈清沅坐下,“今日不用这样多礼,大家坐着回话就是,太拘束了反倒刻板。”
沈清沅这才坐下,她唇角微微翘起,垂眸掩下眼底志在必得的光芒。
稍作停顿,司诵宫女已经拿起另一张诗稿,诵读起来。
“胭脂染瓣玉为魂,醉倚暖房惹客论。若得君王多顾盼,愿抛春色伴晨昏。”
太后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却还是温和点评:“诗句也算工整,只是……太刻意了些。”
作诗的贵女面色红了红,低下了头。
太后和皇后别无它话,司诵宫女又重新拿起一张诗稿,轻声吟诵道:“粉瓣凝霜带浅黄,不争春色自芬芳;唯愿清风常作伴,静守幽园度岁长。”
太后抬起眼,沉吟道:“这是写的胭脂雪吧?”
罗静婉含笑恭敬的答应了声“是。”
太后慈爱的望着她,“静婉这诗,清雅又坚韧,就是太淡泊了。”
皇后若有所思,“静婉性子宁静旷达,这诗意境也是极好。”
司诵宫女将剩下的诗全部读完,太后和皇后每首都点评一二。
太后笑着道:“清沅的诗有风骨、有志向,最合哀家心意。静婉的诗清雅,意境深远,只是你这个年纪的姑娘做出来,太沉静了些。”
沈清沅笑着道:“谢太后指点。”
罗静婉亦是轻声道谢,眼底终于释然。
众人又坐着喝了一阵茶,吃了些点心。太后便起身道:“时辰差不多了,今日这场赛诗会,不仅赏了花,还见了各位姑娘的真性情,也算不虚此行。姜姑娘,你这花圃真是不错,日后有机会,哀家还会来。”
姜梨笑着恭送,“太后能来,便是民女的福分。”
大概是真的乏了,太后一上马车,便靠在软垫上,闭目养神。就在苏嬷嬷以为她睡着了,要拿起薄毯给她盖上时,太后悠悠睁开了眼。“阿苏,你觉得怎么样?”
苏嬷嬷笑着道:“老奴觉得,沈姑娘性子爽利,罗姑娘性子沉稳旷达,都很好。”
太后目光深沉,“安王性子刚直,哀家只盼着他此生能够平安到老,就没有想过他会有重回平阳的一日。”
“安王命格贵重,太后不必为他烦恼。”
太后叹了口气,“清沅性子强势,轻易不是个肯服软之人。反倒是静婉,看似淡泊,实则藏着通透。”
“哀家活了这么大岁数,见多了争强好胜的夫妻,到最后不是夫妻离心便是家宅不宁,反倒是那些能够互相包容谦让的,能够和睦到老。”
苏嬷嬷笑着道:“太后高见。”
“有什么高不高见的,无非是活得够久,看的事情够多而已。”她撑起身子坐起来,“现在什么时辰了?”
“申时了。”
太后感叹道:“难怪人说老牛老马难过冬,正午一过,这再好的太阳都感觉不到暖和了。”
苏嬷嬷赶紧递了一个手炉到太后手中,“这几日虽然雪晴了,但化雪却比下雪还要冷些。”
太后抱着手炉,靠着车壁养神。
在她后面的马车里,皇后却是一点打盹的心思也没有。
晏家从来只有买田置产的,还从来没有听说什么时候卖过地产,偏生晏行却将晏家庄子都让了一半出去。
当然,这也只是姜梨一面之辞,具体是卖的还是送的只有晏行才清楚。
不可否认,姜梨模样出众,聪慧、通透,还懂分寸,晏行就算性子再清冷,对这样的女子动心也是人之常情。
但晏家是什么人家?是世代簪缨的勋贵,是手握兵权的将门,岂能娶一个商户女子进门?姜梨纵然聪慧通透、模样出众,也决不能成为晏家的主母。
反倒是沈清沅,出身勋贵,与晏行门当户对。能在朝堂上为晏行助力,又有志向、有胆识,与晏行相得益彰,日后定然能助晏行重振门庭。
只可惜,太后大概率会为安王选沈清沅。
皇后捏了捏眉心,头又开始隐隐作痛。但罗静婉也不错,大气端庄,家世又好。
皇后想到这里,已经打定了主意。
她吩咐玉蛾,“你回去后,立刻让人注意着晏行那边的动静,若有什么立刻来报。”
“是。”玉蛾道。
皇后靠着车壁,陷入沉思。晏行可以不听她这个姑母的,但若是皇上亲自赐婚呢,难道他也不听?
她暗暗叹了口气,这些事本来都不用她操心,但谁让晏行如今就只有她这个姑母,再怎么样,她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往火坑里跳。
皇后的心思,姜梨不知道。
送走了太后和皇后,她刚从花圃出来,便见晏行骑着马,站在花圃门前。
姜梨对晏行出现在花圃已经见怪不怪,她笑着上前道:“晏将军是刚过来还是来了许久?”
“刚过来。”晏行今日看她的眼神有些不一样,但具体哪里不一样,姜梨也说不清楚。
“姜姑娘有没有兴趣骑马?”晏行笑着问。
姜梨抬眼望着天际,夕阳西斜,金色的余晖洒在远处的田埂上,将整个田野染成了暖橘色。
“好啊。”少女收回视线,眉眼弯弯。
晏行眼底泛起一丝笑意,他曲起食指打了个响亮的呼哨。一匹枣红马从远处跑来,马鞍上铺着柔软的绒垫,显然是提前为她准备的。
姜梨拉住缰绳,翻身上马,双腿在马腹上一夹,那马便疾驰而去。
晏行纵马追了上来,在她后面不远不近跟着。姜梨一直跑了很远,才慢了下来。
晏行打马上前几步,与她并排缓缓而行。
“姜姑娘骑术不错,不知是什么时候学的骑马?”晏行含笑问道。
姜梨顿了顿,笑着道:“小时候跟我阿娘去庄子上住了一阵,闲来无事,便缠着车夫,背着阿娘学会了骑马。”
晏行笑笑,貌似不经意问道:“姜姑娘年纪不大,却熟谙种花治园之道,不知师从何人?”
姜梨勒住缰绳,眼里带着探究,“晏将军想要知道什么?”
“姜姑娘误会了。”晏行认真看着她,语气温和,“我绝对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单纯有些好奇罢了。”
姜梨笑了笑,“晏将军好奇我一个平阳长大的女子,为何会骑马?又为何会种花治园?”
少女语气带着一丝萧索,神情淡淡。
“姜姑娘若是不愿意说,当我没问过。”晏行道。
沉默了片刻,姜梨突然道:“我曾经说过,我做了一个梦,将军可还记得。”
“记得。”
“若我告诉将军,这些都是我梦中学会的,你可相信。”
“我相信。”
姜梨怔忡了一下,突然笑了。
她抬眼望着天际,眸光变得悠远,“在梦里,林氏母子害死了我阿娘和瑾辰,一年后我嫁去了林家。那年冬日林祎生病高热不退,我怀着身孕为他去请大夫,不慎掉入河里,从此再也没能有孩子。”
“林家家境不好,林祎一门心思读书入仕,有一年下大雪,家里实在难熬,林祎便拿我出气,锦儿看不过怼了两句,他便叫牙婆上门,将锦儿发卖了。”
姜梨顿了顿,眼底带着痛色。好一阵,她平复了情绪,又道:“几日后锦儿从牙行逃了出来,却活活冻死在林家门前。”
她眼里泛起水光,抬手一下一下轻轻拂过马鬃,“之后我当了身上仅有的一支金簪,换了几亩地,学起了种花。”
“因为每隔几日便要到离平阳四十多里的牛头山去买花苗,租马车太贵,我便去马行租马。也就是那时,我学会了骑马。后来,生意越来越好,手头一宽裕,我便重新买了一大片地,建了花圃。”
姜梨说到这里,顿了顿。
“后来呢?”晏行的声音比往常更低沉,带着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怜惜。
姜梨深吸一口气,“十年后,我为林家挣了偌大一份家业,林祎也如愿以偿考上了状元得了官职。可是林祎却以我没能为他生儿子为由,要取姜瑶做平妻。为了不让新买的宅子染上晦气,便让人将病重的我送到乡下庄子上去。”
说这话时,她语速又轻又快,如同说着跟自己无关的事。
“这个梦可真不好,”姜梨自嘲的摇摇头,“醒来后,梦里的那些事记得清清楚楚,连怎么种花、怎么治园,都像是刻在了脑子里。”
“你或许会觉得荒诞,又或者认为我撒谎,但事实就是如此。”少女蹙着眉,“或许老天可怜我,以梦示之也未可知。”
晏行的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他突然一把将她的手握住。
男子的手掌宽大温厚,带着暖意,姜梨心里猛地一颤,抬头便撞进晏行幽深的眸中。
“皎皎,你放心。”他将她的手握紧了些,说完这句却再没有下文。
姜梨并没有丝毫慌乱和意外,甚至觉得事情本该如此。
她对上晏行的视线,那双黢黑如深潭的眼里没有浓情蜜意,只有冷静和坦荡。
对,冷静和坦荡,却比任何浓情蜜意甜言蜜语都让她心安。
姜梨抽回手,想说些打趣的话,一开口却变成了,“我不做妾......”
“正好,我也绝不纳妾。”
姜梨:“你......”
晏行:“我......”
两人同时出声,又一起住口。沉默片刻,两人又同时开口。
“你......”
“我......”
两人终于忍不住相视笑了起来,气氛瞬间轻松了许多。
晏行语气比刚才更添了几分柔和,“你的小字是皎皎,还是娇娇?”
“皎皎,明月皎洁的皎皎,”姜梨笑着道:“阿娘说我出生时,正是十五。”
“二月十五,梨花开的时候吗?”
“是二月十五。”
“我的生辰是腊月二十六,排行第三。上面有一个姐姐和一个哥哥,都已夭折。如今祖父父母皆亡,只剩我孑然一人。”晏行笑看着她,“你可愿意嫁给我?”
姜梨眼眶一热,吸了吸鼻子,脱口道:“将军敢娶,我便敢嫁!”
“你若愿嫁,一生一世,我晏行便只许你一人。”
天地广阔,残阳如血。
两人相视一笑,骑马并肩站在田野中间,直到那轮红日慢慢隐入山后,才缓缓往回走。
回城的马车上,姜梨有些不敢相信如此轻易便定下了终身。明明只是去骑马,怎么就与晏行发展到谈婚论嫁了?
她有些怔忡。
锦儿一连叫了她好几声,她才回过神来。
“姑娘,晏将军刚才跟你说了什么?你一回来似乎整个人都不对了。”锦儿探究的望着她,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姜梨被她逗笑了,她确实有些心不在焉,但又没有瞎。
“我哪里不对了?”姜梨抬手拍开锦儿晃在眼前的手,嘴角的笑意浓了几分。答应就答应了吧,话已经出口,便没有什么好反悔的。
锦儿一张圆润的脸凑近了些,“姑娘还说没有!你这样一会笑一会蹙眉的,婢子还从来没有见过。”
姜梨伸手捏了捏她软软的脸颊,“就你眼尖。”
锦儿立刻笑着道:“姑娘快跟婢子说说,究竟有什么事让姑娘如此高兴?”
“晏行问我愿不愿嫁给他?”姜梨坦然道。
“啊?”锦儿大张着嘴,眼里满是震惊。
她愣了好一会儿,才猛地抓住姜梨的手,“姑娘!那您是怎么说的?”
“我答应了!”姜梨笑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