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见秦公
栎阳宫的偏殿总飘着一股草药味。不是名贵的当归枸杞,是最便宜的苍术与艾叶,混着陈年的药渣气息,在梁柱间缠了十年。秦孝公攥着河西之战的残报站在窗前,腊月的风卷着碎雪扑在窗棂上,竹篾编织的窗格发出咯吱声响,像极了当年魏军甲叶在洛水岸边的脆响。
案头的青铜灯盏忽明忽暗,豆大的火苗舔着灯芯,将他鬓角新添的白发映在竹简上——那上面\"河西尽失\"四个字,被他指甲掐出了三道浅痕,墨汁顺着裂痕晕开,像未干的血。
\"君上,景监在外求见。\"内侍的声音带着颤音,他袖口还沾着早上熬药时溅的药汁,在深青色的绸缎上洇出浅褐的斑。
孝公转过身时,羊皮袍下摆扫过炭盆,惊起一阵火星。袍角沾着的雪粒正在融化,顺着粗糙的羊毛往下滴,在青砖上积成小小的水洼。\"让他进来。\"他的声音里裹着寒气,像是刚从渭水冰面捞上来的石头。
景监是个黥面的中年人,左额上的刺青在灯火下泛着青黑。那是早年在军中受的刑,如今倒成了内侍监里独一份的标记。他捧着个锦盒躬身进来,靴底的泥点在青砖上洇出深色的斑:\"君上,魏国来的卫鞅先生托臣献一物。\"锦盒是寻常的桑木所制,边角已经磨得发亮,看得出被人摩挲过无数次。
锦盒打开时,孝公眼尾的肌肉跳了跳。里面没有玉璧没有青铜,是卷磨得发亮的竹简,竹片边缘光滑如镜,显然被人翻看过千百遍。封皮上\"法经\"两个字笔锋如刀,墨迹深黑,像是用烙铁烫上去的。他忽然想起三年前在洛水边,献公捂着膑骨骂:\"魏人狼子野心!\"那时的血染红了半条河,和此刻窗外残雪反射的天光一样,红得刺眼。
\"传他明日卯时觐见。\"孝公将竹简推回盒中,指节捏得发白。指腹触到竹片上细密的纹路,忽然想起幼时父亲教他辨认竹简年份的样子——那时秦国还未丢河西,宫墙外的渭水岸边,总有孩童在放纸鸢。
二
卫鞅进偏殿时,正撞见孝公对着一幅旧地图发怔。那地图用陈旧的羊皮制成,边角都卷了毛边,阴晋古城的位置用朱砂描了又描,层层叠叠的痕迹像结痂的疮。他解下背上的包袱,露出里面的《法经》抄本,牛皮封面被汗水浸得发暗,四角磨出了毛边。
\"先生远来辛苦。\"孝公抬手示意他坐,案上的陶碗里飘着草药香,褐色的药汁表面结着层薄膜,\"听说先生在稷下学宫钻研过帝道?\"他指尖划过陶碗边缘,那里还留着昨日喝剩的酒渍。
卫鞅将抄本推过去,指尖划过\"帝典\"篇:\"帝道者,尧舜禹之术也。昔者尧有天下,不私其子,禅于舜;舜耕历山,渔雷泽,布衣而王。君上若行此道,与民生息,轻徭薄赋,三十年后...\"
\"三十年后?\"孝公忽然笑了,笑声撞在殿柱上碎成渣,\"先生可知,河西的魏人每年都在阴晋增兵?去年是三千,今年是五千。三十年后,秦地怕早成了魏人的猎场。\"他抓起案上的青铜爵,将残酒一饮而尽,酒液顺着嘴角往下淌,在下巴上凝成细小的水珠。
卫鞅抬头时,正看见孝公眼角的红血丝。这双眼睛昨夜定是没合过,眼下的青黑像被烟熏过的布。他刚要再说\"帝道虽缓,却可长治久安\",却见孝公的头慢慢垂下去,青铜爵里剩下的酒晃了晃,溅在地图上,像一滴迟来的泪。那滴酒落在\"渭水\"二字旁边,慢慢晕开,把\"水\"字的最后一笔泡得发胀。
内侍想上前叫醒孝公,被卫鞅按住了。他的手指触到内侍冰凉的袖口,忽然想起昨日在五羊皮馆听的闲话——有人说君上为了批阅奏章,已经三日没合眼,全靠汤药吊着精神。他轻轻卷起《法经》,竹片碰撞发出细碎的声响,像春蚕在啃食桑叶。靴底碾过地上的药渣,苍术与艾叶的苦涩气息钻进鼻腔,苦得钻心。
走出宫墙时,雪又开始下了。卫鞅抬头望了望栎阳宫的飞檐,那上面覆盖着一层薄薄的雪,像极了他在魏国相府见过的玉雕。只是这玉雕带着股药味,还有种说不出的倔强,像殿里那个强撑着的君主。
三
三日后的朝会余温未散,偏殿里还飘着甘龙的檀香。那是产自楚国的名贵香料,在秦国只有寥寥数人能用得起。卫鞅进来时,正撞见孝公将一卷竹简扔在地上——那是甘龙刚递上的《守旧策》,竹简散开一地,墨迹淋漓的\"不变法而治\"五个字正对着他的靴尖,像在无声地嘲讽。
\"先生今日要说什么?\"孝公的声音带着倦意,指节有节奏地敲着案面,发出沉闷的声响,\"若是还说尧舜,便请回吧。寡人没那么多时间听空话。\"他面前的陶碗里,草药已经凉透,表面结着层浅浅的膜。
卫鞅从包袱里抽出幅新地图,羊皮面上的渭水用靛青染过,在灯火下泛着幽光,像真的河水在流动。\"臣说汤武之道。汤放桀于鸣条,武王伐纣于牧野,非天命,实因民怨。君上若行王道,重礼乐,轻赋税,使民有恒产...\"
\"轻赋税?\"孝公猛地拍案,陶碗里的药汁泼了半盏,褐色的液体在案上漫开,浸湿了几份竹简。\"去年陇西大旱,颗粒无收,国库空得能跑老鼠!轻赋税,拿什么养兵?拿什么收河西?\"他抓起地图往卫鞅面前一摔,羊皮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先生看看这阴晋!魏人在城头插的不是旗,是咱老秦人的骨头!\"
羊皮地图在卫鞅脚边展开,阴晋古城的位置被朱砂画了个圈,像块未愈的疮。他忽然想起初到栎阳时,五羊皮馆的掌柜说:\"去年冬天,三个孩童冻毙在城墙根,怀里还揣着没熟的粟米。他们爹娘去求官府赈济,被当成刁民打了出来。\"那时掌柜的声音发颤,手里的酒碗晃得厉害。
\"迂腐!\"孝公甩袖时带倒了铜爵,酒液在地图上漫开,把\"河西\"两个字泡得发胀,像被水泡过的伤口。他胸口剧烈起伏着,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内侍慌忙递上帕子,雪白的丝帕上立刻染上了一点刺目的红。
卫鞅捡起地图时,指腹被粗糙的羊皮磨得生疼。那上面的山川河流仿佛活了过来,阴晋的城墙在他眼前无限拔高,上面插满了秦军的尸骨。殿外的风卷着雪扑在窗上,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无数人在哭,哭那些埋在河西的冤魂,哭这个在风雨中飘摇的国家。
他走出偏殿时,听见里面传来压抑的咳嗽声,混着药碗碰撞的脆响,在空旷的宫道里格外清晰。
四
第三次觐见,卫鞅没带竹简。
他进门时,孝公正对着铜镜拔白头发,银簪子挑着根白发,在灯下闪着冷光。镜子是从楚国换来的青铜镜,镜面已经有些模糊,照出的人影带着层灰翳。\"先生还有话要说?\"镜中的影子嘴角往下撇,\"再不说,寡人要去换药了。\"他的声音里带着自嘲,像是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
卫鞅从怀里掏出幅帛图,展开时哗啦啦响,打破了殿里的沉闷。这图比前两幅都新,阴晋的城墙用墨线勾了三层,城外的壕沟里画着密密麻麻的小点,那是魏军的布防。\"君上请看,\"他指尖点着阴晋城,\"魏人在此驻军五万,战车三百乘,皆因地势险要。但他们的粮草要从安邑运来,需经五百里山路,这是他们的软肋。\"
孝公的视线被图上的红点勾住了——那是秦军阵亡将士的埋骨处,从阴晋一直排到栎阳城外,像一条用鲜血铺成的路。他的手指轻轻拂过那些红点,仿佛在抚摸那些逝去的英魂。
\"强国者,务在耕战。\"卫鞅的声音撞在殿壁上,惊飞了梁上的麻雀,瓦片上落下几片积雪,砸在窗台上发出轻响。\"废世袭,则民力可用;明法度,则官吏不敢欺;重军功,则士卒忘死。如此,不出十年...\"他忽然提高了声音,指尖重重戳在阴晋古城,帛图被戳得凹陷下去,\"秦可东出!\"
孝公猛地站起,案上的铜爵\"哐当\"翻倒。酒液在帛图上漫开,把\"渭水\"两个字泡成深色的河,顺着褶皱往下淌,像极了当年河西战场上的血。他盯着那片深色的痕迹,忽然想起父亲临终前,也是这样盯着地图上的渭水,说:\"守住它,守住咱老秦人的根。\"
\"十年...\"他喃喃着,忽然抓住卫鞅的手腕,指节捏得发白,几乎要嵌进对方的肉里,\"先生敢立此誓?\"他的眼睛亮得惊人,里面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火焰,像濒死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
卫鞅望着他眼中的红血丝,那里面映着无数个在雪地里冻毙的孩童,映着阴晋城头的白骨,映着献公临终前攥得变形的手。他忽然想起在魏国时,公孙痤嘲笑他\"西入蛮夷之地,纯属自误\",那时他只觉得可笑,此刻却觉得胸中热血翻涌。\"臣若食言,甘受车裂。\"
殿外的雪不知何时停了,一缕阳光从窗缝挤进来,照在帛图上那片深色的\"河\"。金光在酒液上跳跃,像无数条小鱼在游动。孝公忽然笑了,眼角的皱纹里盛着光,那是卫鞅从未见过的神采。\"来人,给卫鞅先生看座。今日,咱君臣好好聊聊东出。\"
内侍搬来锦凳时,铜爵里剩下的酒在阳光下晃,像碎金撒在河面上。卫鞅低头时,看见自己的影子和孝公的影子交叠在帛图上,正盖住那片深色的\"河\"。窗外的雪已经化了,渭水的冰面开始解冻,隐约能听见冰层破裂的轻响,像春天即将到来的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