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於新田
商於的风是硬的。
赵二牛抡起锄头砸下去,黄土块溅起半尺高,混着草根的土腥味扑进鼻腔。他直起腰抹了把汗,粗布短褂早已被汗水浸透,贴在背上凉飕飕的。远处的山峁上,数千农夫散布在坡地里,锄头起落的“吭哧”声混着孩童的嬉闹,在这曾是荒坡的地方织成一片生猛的活气。
“歇会儿吧。”娘挎着竹篮走过来,篮子里盛着半筐灰灰菜和马齿苋,“日头正毒,别累垮了。”
二牛接过娘递来的水葫芦,猛灌了两口。山泉水带着股土腥味,却比魏国老家那口发臭的井甜多了。他望着眼前这片刚翻过的土地,土块还泛着新鲜的黄,像块被揉皱的粗布,却藏着能让人活命的指望。
三个月前,他绝不会想到自己能有这样一块地。
那时他们还在安邑郊外的赵家村。开春时,魏国大夫突然要增征“军赋”,每亩地多缴三成粮食。二牛家五口人守着两亩薄田,去年冬天又遭了蝗灾,别说缴赋,连种子都快凑不齐。里正带着兵丁来催缴的那天,爹揣着最后半袋粟米想去求情,刚走到村口就被兵丁打断了腿。
“魏人把咱当牲口使唤。”娘坐在田埂上,用衣角擦着野菜上的泥,“你爹躺了半个月,连口热汤都没喝上就去了。若不是听说秦地招流民,给田给房,咱娘俩早饿死在沟里了。”
二牛攥紧了锄头。他忘不了爹咽气时的眼神,忘不了妹妹饿得失声的哭嚎,更忘不了兵丁踹翻家门时,那声轻蔑的“秦地的蛮子都比你们有用”。那时他只当是句骂人的话,却没承想,这句骂人的话竟成了活路。
来商於的路上,他们跟着一群流民走了二十多天。有人说秦法严苛,偷个瓜都要断手;有人说秦人凶得很,见了魏人就砍;还有个去过秦国的货郎说,左庶长卫鞅颁布了“徕民令”,只要肯种地,不仅分田,还免三年赋税,连盖房的木料都由官府给。
“那卫鞅是魏人呢。”货郎啃着干饼说,“听说在魏国不得志,才去了秦国。他定的法虽狠,却认一个理——肯下力气的人,就该有饭吃。”
二牛当时只当是哄人的话。可进了秦地地界,真见着官吏在路边搭棚子,给流民发粟米和种子;见着工匠在山脚下盖坯房,墙上用石灰写着“耕织多者免徭役”;见着一个瘸腿老兵牵着牛走过,牛背上驮着新打的农具,腰杆挺得笔直。
“那老兵原是韩人,”同路的汉子指着说,“去年杀了两个戎人,得了爵位,官府赏的牛和地。”
二牛的心那时就活了。他摸着怀里揣的户籍木牌,上面刻着“商於县,赵二牛,受田一顷”,还有官府盖的红印。这木牌比魏国的地契还管用,官吏说了,只要他把地种好,三年后这地就真成他的了。
“娘,你看那边。”二牛指着不远处的田垄。几个穿着赵字旗号短打的农夫正在埋界碑,为首的正是同村逃来的赵老栓。他们村来了十七户,官府把他们的地划在一处,还派了个懂农桑的官吏教他们修水渠。
“老栓家的三小子,”娘笑着说,“昨天去县里领了布,说是官府赏的,因为他家婆娘织的布最厚实。”她顿了顿,往嘴里塞了根野菜,“秦法是严,可严得明明白白。前日里有户人家偷了邻居的谷种,当场就被捆去县里了,听说要罚去修城墙。可咱老实种地的,谁也没受委屈。”
二牛想起刚来时,见着官吏带着兵丁巡查,手里拿着名册挨户核对。有户人家瞒报了人口,想多领一份粮食,被查出来不仅收回了粮食,还罚了三天苦役。当时他吓得腿肚子转筋,娘却攥着他的手说:“这样才好,规矩明了,谁也别想占便宜,咱这老实人不吃亏。”
正说着,远处传来一阵吆喝声。几个戴着红巾的官吏扛着标尺走来,身后跟着几个推着车的兵丁,车上装着新铸的铁犁。
“赵二牛!”为首的官吏拿着名册喊道。
二牛赶紧应了声,跑过去行礼。那官吏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说话带着关中口音,却也能听懂:“你家的地靠河边,适合种粟米。这铁犁是左庶长特意让人赶造的,比木犁省力,你拿去用。”
兵丁把铁犁卸下来,官吏又指着不远处的土坡:“官府要在那边修水渠,从洛河引水过来,秋后就能用。到时候你这地,浇起来就方便了。”
二牛看着那铁犁,犁头闪着青黑的光,比他在魏国见过的任何犁都结实。他想起在家时,用的还是祖辈传下来的木犁,翻地时得三个人拉,一天也翻不了半亩地。
“多谢大人!”他忍不住作揖。
官吏摆摆手:“谢左庶长吧。他说,三晋的百姓都是好农夫,只要给你们地,你们就能种出粮食。”他拍了拍二牛的肩膀,“好好种,明年收成好了,官府还有赏。若是能多交粮食,你也能像那老兵一样,得爵位,给你娘挣个诰命。”
二牛的脸腾地红了。爵位?那是他在魏国连想都不敢想的事。在老家,只有大夫和士才有爵位,像他们这样的农夫,祖孙三代都是“氓”,连个正经名字都没有。
官吏走后,二牛扛着铁犁回到田里,娘正用石头垒田埂。他把铁犁往地上一插,犁尖稳稳地扎进土里。
“娘,”他声音发颤,“官吏说,好好种地,能得爵位。”
娘直起身,眼里闪着光,抬手抹了抹眼角:“你爹要是能看见……”话说到一半,又赶紧打住,“快干活吧,别辜负了这好光景。”
日头偏西时,二牛终于把分到的半亩地翻完了。新翻的土地松松软软,像块等着撒种的糕饼。他坐在田埂上,看着远处的农夫们扛着锄头往村子走,炊烟在新盖的坯房上空袅袅升起,心里踏实得像揣了块暖玉。
有个牵着牛的少年从旁边经过,哼着不成调的歌。二牛认出他是从韩国逃来的,叫狗剩,刚来的时候瘦得像根柴禾,现在脸上有了肉,嗓门也亮了。
“二牛哥,明天去领麦种不?”狗剩喊道,“听说新到了一批好麦种,是左庶长从秦国西边换来的,抗冻!”
“去!”二牛应道,“我明早跟你一起去。”
狗剩笑着跑远了,歌声在暮色里飘得很远。二牛想起刚到商於那天,夜里听见隔壁屋有人哭,是个从赵国逃来的妇人,说梦见自己的地被官府收走了。当时他也跟着揪心,可如今看着这片地,看着那些忙碌的身影,他心里再没了疑影。
秦法是严,可严得在理。你偷东西,就受罚;你好好种地,就有奖。不像在魏国,你再勤快,地里的粮食也可能被大夫抢走;你再本分,也可能被兵丁随意打骂。
“儿啊,回吧。”娘收拾好篮子,“我摘了些野菜,晚上给你做菜粥。”
二牛扛起锄头,娘挎着篮子跟在旁边。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新翻的土地上,像两棵扎下根的树。
路过村口的告示牌时,二牛停下脚步。牌上贴着“徕民令”的条文,是用隶书写的,他不认字,却听识字的人念过:“凡三晋之民,来秦耕织者,授田一顷,宅九亩,免三岁租赋……”
风从山坳里吹过来,带着草木的清香。二牛望着远处正在修建的水渠,望着那些在坡地上新栽的树苗,忽然觉得,这商於的风虽然硬,却吹得人心里亮堂。
他想起那个货郎说的话,卫鞅也是魏人。或许正是因为在魏国受过苦,才知道百姓要的是什么。不是那些虚头巴脑的礼义,而是一块能安心耕种的地,一口能填饱肚子的饭,一个能让子孙不再受欺负的家。
“娘,”二牛忽然说,“等明年收了粮食,咱也买头牛吧。”
娘笑着点头:“好,买头最壮的牛,让它帮咱犁地,多打粮食。”
夜色渐浓,村里的灯一盏盏亮了起来。二牛看着自家那间新盖的坯房,窗户里透出昏黄的光,心里头热乎乎的。他知道,这日子就像他刚翻的地,虽然还带着土坷垃,却已经埋下了希望的种子。
远处传来打更人的梆子声,“咚——咚——”,一声一声,沉稳有力,像敲在每个人的心坎上。这是秦国的夜,是商於的夜,是属于他们这些流民的,踏实的夜。
二牛握紧了手里的锄头,明天,他要更早起来,把剩下的地翻完。他要让这片荒坡长出最好的庄稼,要让娘过上好日子,要让那些说秦地是蛮夷的人看看,这里,才是他们这些苦哈哈的活路。
风还在吹,吹过新翻的土地,吹过摇曳的灯火,吹向一个越来越近的,丰收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