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韵华章
咸阳城的晨光总带着几分慷慨,金辉漫过巍峨的宫墙,淌过喧闹的市集,最终落在城西那片青瓦连绵的坊巷里。这里是咸阳文人聚集的“文渊坊”,此刻已有三三两两的身影穿梭在巷弄间,衣袂带起的风里,混着墨香与书卷气。
李斯踏着朝露刚从相府过来,青布袍角还沾着些许晨雾的湿意。他停在坊口那棵老槐树下,望着墙面上新贴的诗赋,眉头不自觉地舒展。不过半年光景,这面原本斑驳的灰墙竟成了咸阳最热闹的去处——贩夫走卒路过会驻足,孩童放学要缠着识字的先生念上两句,就连西域来的胡商,也会请通译译出上面的句子,再用生硬的秦语反复念叨。
“李相您瞧,这篇《渭水谣》是昨夜才贴的,今早已有数十人抄录了。”身旁的年轻郎官指着墙上一篇字迹洒脱的诗赋,语气里满是赞叹。
李斯凑近细看,墨迹尚未全干,笔锋间却透着一股磅礴之气。“渭水汤汤,贯我秦疆。舟楫往来,禾黍盈仓……”他轻声念着,指尖不自觉地在粗糙的墙面上摩挲。二十年前初入秦地时,他何曾想过,这片以法家严苛闻名的土地,会有这般文风鼎盛的一日。
彼时秦国刚历商鞅变法,举国上下皆以耕战为要,刀兵入库便是最大的奢望,谁会去琢磨风花雪月的字句?可如今不同了。函谷关外,六国使者往来如梭;咸阳城内,西域的葡萄与蜀地的锦缎在同一市集叫卖;就连渭水之上,也常有载着齐鲁儒生的船只停靠。这翻天覆地的变化,像一壶陈年的老酒,在文人墨客的心头越酿越烈,终是化作了笔下流淌的文字。
穿过熙攘的人群,李斯走进文渊坊深处的“聚贤堂”。刚推开雕花木门,一阵爽朗的笑声便扑面而来。堂内早已坐满了人,上首的荀子正捻着胡须,听着弟子韩非与李斯的同门师弟姚贾争论。案几上散落着竹简与笔墨,几盏清茶冒着热气,混着窗外飘来的桂花香,生出几分岁月静好的意味。
“李相来得正好!”荀子抬眼笑道,“方才正论及你那篇《谏逐客书》,韩非要辩,说此文虽救了六国客卿,却少了几分秦人骨血里的刚硬。”
李斯解下腰间玉佩放在案上,接过侍女递来的茶盏:“非兄此言差矣。文章如舟楫,能载道即可,何分秦人与客卿?就像这渭水,汇了泾河的浊浪,纳了灞河的清波,才成其浩浩荡荡。”
韩非挑眉,刚要反驳,却被堂外传来的喧哗声打断。只见一个身着粗布短打的青年捧着竹简冲进堂内,额上还带着汗:“先生们!城南的百姓编了新歌,唱的是李相修的郑国渠呢!”
青年说着便放声唱起来,曲调是秦地特有的苍凉,词却质朴得动人:“渠水弯弯到我家,春种秋割不用愁。多谢李相施良策,岁岁平安乐无忧。”
堂内众人都笑起来。李斯望着青年眼里的光亮,忽然想起十年前初见郑国时的情景。那韩国水工被揭穿疲秦之计,跪在秦王面前瑟瑟发抖,是他力排众议,说“秦欲富国强兵,当用其长,不问其短”。如今渠水奔流,沃野千里,竟连田间老农都能用歌声来赞颂,这何尝不是文字的另一种模样?
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进聚贤堂,众人散去后,李斯独自留在堂内整理竹简。案上放着几卷新送来的文稿,有临淄学子写的《秦都赋》,字里行间尽是对咸阳繁华的惊叹;有楚国大夫作的《过江吟》,诉着离乡之愁却也赞着秦地风光;还有本地小儿写的《打枣歌》,稚嫩的笔触里满是童趣。
他拿起一卷最破旧的竹简,那是前几日从一个说书人口中记下的故事。讲的是一个叫黑夫的士兵,从长平战场归来,带着断了的左臂,却用剩下的右手在竹简上刻下战场的日夜。没有华丽的辞藻,只有“饿”“冷”“想回家”这样直白的字眼,可读到“看到城头的秦字旗,就觉得能活下去”时,李斯的眼眶竟有些发热。
暮色渐浓时,李斯提着灯笼走出文渊坊。坊外的墙前仍有不少人,一个白发老者正给孙儿念着墙上的诗,孩童奶声奶气地跟着重复。不远处的酒肆里传来弹唱声,是西域的胡姬在用秦腔唱着《诗经》里的句子,竟也别有韵味。
他沿着渭水河畔慢慢走着,水面倒映着岸边的万家灯火,像撒了一河的星辰。二十年前,他写下“泰山不让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时,想的是如何让秦国吸纳天下人才。如今才明白,文字的力量远比他想象的更深远——它能让戍边的将士想起家乡的明月,能让异乡的游子找到归处,能让不同土地上的人,在同一句诗里感受到同样的欢喜与忧愁。
回到相府时,门客正捧着一封来自邯郸的信函。拆开一看,竟是赵国平原君的亲笔,说秦地的《农事歌谣》已在赵地传开,农夫们照着歌谣里的法子耕种,收成竟多了三成。信末还附了一首诗,是平原君仿秦地风格所作:“秦赵本相睦,何需动刀兵?愿借笔墨力,共写太平声。”
李斯将信函放在烛火旁,看着跳动的火苗映在字迹上,忽然生出一个念头。他铺开竹简,提笔蘸墨,写下“秦文新志”四个大字。他想收集天下的文字,编一部囊括诗歌、散文、故事的典籍,让秦地的风,能顺着这些字句,吹到更远的地方去。
窗外的月光落在竹简上,墨字在月色里渐渐干透。远处的更夫敲了三响,咸阳城渐渐沉入梦乡,只有文渊坊的灯还亮着,像一颗不肯安眠的星辰,在历史的长夜中,闪烁着属于文字的光芒。
数年后,当这部《秦文新志》传到江南,一个叫屈原的楚国大夫捧着竹简,在汨罗江畔长叹:“秦虽以武统天下,却以文润四方,难怪能成其大业。”而此时的咸阳城,文渊坊的墙面早已换了新的诗赋,孩子们仍在巷口念着新的歌谣,渭水河畔的芦苇荡里,还有渔翁在唱着去年的《渠水谣》,歌声顺着流水,一路向东,流向那些尚未被文字照亮的角落。
文字的力量,从来都不是攻城略地的刀枪,而是润物无声的春雨。它让秦国的繁荣不仅仅是仓廪里的粮食、兵器库里的戈矛,更是百姓心头的安宁,是跨越山河的共鸣,是即便千百年后,仍能从泛黄的竹简上读到的,属于一个时代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