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绣秦土
咸阳城西的纺织工坊区,总能在天还没亮透时就飘起一缕缕蚕丝的清香。阿绫将最后一缕丝线缠上织机的经轴,指尖划过那些泛着珍珠光泽的白丝,忽然想起三年前初入工坊时,自己连蚕卵都不敢碰的模样。
那时的咸阳还没有这般规模的工坊群。记忆里的纺织活计都藏在寻常人家的后院,母亲坐在矮凳上摇着纺车,锭子转动的嗡嗡声要伴着月光才能织出半匹粗麻布。直到左庶长推行新令,官府在城西圈出百亩地建起工坊,阿绫才跟着同乡的姐妹们踏过那道刻着\"劝课农桑\"的木牌坊。
\"阿绫,快来看!\"隔壁织机的翠娘忽然惊呼。阿绫抬头,见监工正捧着一匹新织的素纱襌衣走过,那织物薄得能透出身后窗棂的影子,阳光穿过时竟像落了满地碎银。这是去年从楚国请来的苏娘教的技法,三十六个蚕茧抽出的丝才能织出一寸,光是浸在草木灰水里脱胶就要七日七夜。
\"听说赵王的夫人派人来求购,出价百金呢。\"翠娘压低声音,手里的梭子却没停。她织的麻布正用茜草染出绯红底色,上面要织出西王母献寿的纹样——这是要送往后宫的贡品。工坊里的织机按纹样分为三排,最里面那排二十架织机专织丝绸,中间是染过色的彩麻,最外头则是供寻常百姓穿用的本色布。
阿绫负责的是最精细的云锦。她面前的织机比旁人的高出半尺,机上垂着七十二根经线,每根都要对应不同的色纬。此刻她正在织一幅\"凤穿牡丹\",金线是用西域传来的捻金法,将赤金箔切成丝,再与蚕丝捻在一起。这手艺是上个月刚从波斯商人带来的织工那里学的,光是练习金线不折断,她的指尖就磨出了厚厚的茧子。
工坊外忽然传来车马声。阿绫透过窗隙望去,见几辆插着燕国旗帜的马车停在坊门口,为首的使者正捧着玉璧与坊丞说话。去年燕国太子大婚时,工坊送去的十二匹\"流云锦\"让各国使者惊为天人,如今每月都有外邦使团来订织物,库房里的出货账簿每天都要加厚半寸。
\"阿绫,你的凤锦织得如何了?\"苏娘走了过来,她鬓角的银丝比三年前又添了几缕,却依旧习惯用楚国口音唤她的名字。这位曾在楚国王宫织锦的女子,如今是工坊的总教习,她带来的\"通经断纬\"技法,能让同一匹锦缎上显出七八种不同的图案。
阿绫掀起织机上的经纱,露出已经成形的凤首:\"苏娘您看,这凤目用了三晕色,是不是更有神采?\"她特意将南海进贡的紫胶虫红与茜草染的绯红叠在一起,让凤眼边缘泛出渐变的霞光。苏娘伸手抚过,指尖在织锦上轻轻一点:\"此处金线该再密三分,方能显出凤羽的层次感。\"
两人正说着,忽然见坊丞引着几位身着朝服的官员走进来。为首那人阿绫认得,是负责掌管工官的少府令,他身后跟着的官吏正拿着尺牍记录着什么。\"苏教习,上月送往临淄的五十匹冰纨,齐国相邦赞不绝口啊。\"少府令的声音里带着笑意,\"今冬要赶制三百匹'五星出东方'锦,陛下要赏赐给西域诸国的君长。\"
苏娘屈膝行礼时,阿绫注意到她袖口露出的伤痕——那是去年教众人织\"葡萄纹\"时,被绷断的经线划破的。当时血珠滴在白绫上,竟让她想出用绛色丝线模拟露珠的巧思。如今工坊里的织锦,总会在隐秘处织进一两颗这样的\"血珠露\",成为秦锦独有的印记。
暮色降临时,工坊的炊烟与染坊的水汽混在一起,在咸阳城头凝成淡淡的云雾。阿绫将今天织好的锦缎收进竹筐,忽然发现角落里堆着几捆粗麻。那是刚从巴蜀运来的苎麻,纤维比关中的大麻更坚韧,织出的布能经得起江水浸泡。据说这些麻布要送往南方的军营,让将士们做能防湿气的甲衣里衬。
\"阿绫,明日起你带三个新徒弟吧。\"苏娘不知何时站在身后,手里拿着新修订的《织作法式》,\"这是官府新印的图谱,里面有西域传来的'卷草纹'。\"册子上的纹样用朱砂勾勒,旁边标注着每种色线的配比,甚至连蚕室的温度都写得清清楚楚。
回到住处时,同屋的姐妹们正围着新来的邯郸少女看她带来的染料。那少女从家乡带来一种名叫\"紫草\"的植物,根茎在酒精里浸泡七日,能染出比紫草更鲜亮的紫色。\"这法子要记下来。\"阿绫找出竹笔,在自己的织布札记上画下紫草的模样,旁边已经记满了各种染料的炮制方法:红花要与明矾同煮,栀子需加草木灰水,靛蓝则要经过三次发酵。
三更天时,阿绫被织坊方向传来的歌声惊醒。推窗望去,见工坊区的灯还亮着,那是夜班的织工在唱着楚地的歌谣。她们正在赶制要送往匈奴的\"胡风锦\",上面织着骑马射猎的纹样,用的却是秦国特有的\"双经双纬\"技法。月光落在远处的粮仓顶上,那里堆满了待运的织物,据说光是准备送往咸阳的贡品,就占了整个工坊月产量的三成。
次日清晨,阿绫刚走进工坊,就见少府令带着匠人在安装新织机。那是工匠们仿照墨家机关术造出的\"提花机\",机上装着百余根绳索,能让织工同时控制数十根经线。\"有了这机子,织'龙凤呈祥'锦能省一半时辰。\"匠人们调试机括时,金属零件发出清脆的响声,竟与织机的节奏奇妙地相合。
新徒弟里有个叫石兰的少女,来自渭水边的桑田。她采桑时能凭叶片的纹路判断蚕虫的长势,却总在穿经线时弄错顺序。阿绫握着她的手穿过综片,忽然想起自己初学织布时,苏娘也是这样教她分辨经纱的正反面。\"你看,这根经线泛着青光的是正面,\"阿绫将丝线凑到阳光下,\"就像桑叶背面的绒毛,总要朝着同一个方向。\"
午后忽然刮起大风,吹得工坊的窗棂咯咯作响。阿绫急忙跑去查看晾在院里的染好的丝线,却见苏娘正指挥众人将丝线收进地窖。\"这些是刚用海贝灰染的'天水碧',遇风会褪色。\"苏娘的声音被风声吞没,阿绫却看见她鬓角的白发在风中飘动,像极了工坊里最上等的银丝。
傍晚清点织物时,阿绫发现自己织的凤锦边角处,有根金线不知何时断了。她没有让学徒拿去重织,而是取来绛色丝线,在断线处织出一朵小小的蒲公英。苏娘走过时看到了,忽然笑道:\"当年我在楚国织'楚辞锦',也总在出错的地方藏些巧思。\"她指着那朵蒲公英,\"这倒像是秦地的风,能把咱们的织锦吹到更远的地方去。\"
夜深人静时,阿绫坐在灯下给远方的母亲写信。她特意用染成黛色的麻纸,上面还留着织布时蹭上的丝线。信里说工坊新收了千担蜀锦,说少府令奖赏的绸缎足够做十件嫁衣,说自己织的锦缎要随着商队去往更遥远的海西。写到此处,她忽然想起苏娘说过的话:最好的织物,要像秦国的土地一样,既要有容纳百川的胸襟,又要有经纬分明的筋骨。
窗外的月光落在案头,照亮了信纸边缘那缕不小心沾上的金线。阿绫忽然觉得,这根闪亮的丝线,就像连接着咸阳与天下的商路,一头系着工坊里嗡嗡作响的织机,一头系着各国宫廷里赞叹的目光。而她们这些穿梭在经纬之间的织工,正在用一根根丝线,编织着属于秦国的锦绣时代。
当第一缕晨光穿过织机的经纱时,阿绫已经坐在新安装的提花机前。她将《织作法式》摊在机台上,指尖拨动着控制经纱的绳索。随着机括转动,锦缎上渐渐显出\"五星出东方利中国\"的字样,每个字的笔画里都藏着细小的云纹,那是她昨夜想出的新花样——用秦国的织法,织出天下共见的祥瑞。
工坊外传来送茧车的轱辘声,新一批蚕茧正从关中各地运来。阿绫望着窗外渐渐热闹起来的街巷,忽然想起少府令说过的话:如今西域的驼队,波斯的商舶,都在等着秦国的织锦。而她们织出的不仅是绸缎,更是让天下人看见的,秦国的经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