岐仁堂在老巷口立了快三十年,青石板路被往来脚步磨得发亮,门楣上“岐仁堂”三个金字虽褪了些色,却透着股经岁月沉淀的踏实。七月中旬的午后,蝉在院里那棵老槐树上唱得正酣,岐大夫刚给邻街张奶奶看完咳嗽,正用布巾擦着诊脉的瓷枕,就听见门口的风铃“叮铃”响了一声。
进来的是个年轻小伙,二十多岁,穿着浅蓝衬衫,袖口卷到胳膊肘,露出的小臂皮肤白净,只是眉头皱着,手里攥着个帆布包,站在门口有些局促。
“大夫,您好。”小伙声音不高,带着点拘谨,“我想看看病。”
岐大夫放下布巾,指了指对面的木凳:“坐吧,慢慢说。我姓岐,叫我岐大夫就行。哪里不舒服?”
小伙坐下,腰杆却没完全放松,双手放在膝盖上,像是坐惯了办公室的人。“我叫小林,今年26了。”他顿了顿,像是鼓足勇气才说,“最近一年总觉得没精神,上班对着电脑,注意力老集中不起来,后脑勺还时不时疼,右边更明显些。还有……”他脸微微一红,“尿里总有泡沫,晚上偶尔会遗精,一个月两回吧,我没结婚,也没那啥……就是,总做梦,我自己琢磨着,是不是肾出问题了?”
岐大夫点点头,手里的笔在病历本上记着,抬眼时目光温和:“别急,一点点说。平时作息怎么样?”
“睡得不算晚,十一点前肯定躺下,早上五点四十到六点就醒了。”小林说,“要是睡前喝水多,半夜得起来上厕所。遗精也多是醒之前那阵子,量不多。吃饭还行,到点就饿,不挑嘴,就是特别爱喝热水,前阵子试过睡前喝口冷水,愣是翻来覆去睡不着。”
“大小便呢?”岐大夫追问。
“大便一天或两天一次,有时候一天两次,还算顺,偶尔有点便秘。哦对了,今晚拉肚子了,估计是昨晚吃了炒辣椒的事儿。”小林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有轻微的外痔,不流血,但排便和擦的时候有点疼,总觉得那里潮乎乎的。小便颜色偏黄,有时候看着有点浑。”
他又补充道:“我脸上从小就有斑,六岁就有了。头也不光是后脑勺疼,有时候整个头皮都不得劲,说不上多疼,但就是不舒服。还有,我以前有手淫的习惯,现在跟女朋友处着,说好婚后再那个……平时上班老坐着,伏案写东西,一天下来腰都僵。”
岐大夫“嗯”了一声,示意小林伸出舌头。小林乖乖照做,舌尖微微上翘。岐大夫眯着眼看了片刻:“舌苔两边有齿痕,中间那块儿苔掉了些,还有裂纹,舌头颜色淡淡的红。来,把手腕伸出来,我摸摸脉。”
三根手指搭在小林的寸关尺上,岐大夫凝神片刻,手指轻轻动了动,又换了另一只手。院里的蝉还在叫,诊室里静得能听见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
“你这情况,不算单一是哪个脏腑的事儿。”岐大夫收回手,端起桌边的茶喝了一口,“后脑勺属太阳经,老疼,说明太阳经有点郁滞;爱喝热水,喝凉的就难受,偶尔拉肚子,又有外痔,这是阳明经里有点寒热错杂,胃肠不太顺;遗精、没精神、注意力不集中,这跟少阴经的精气有点亏耗有关;舌头有裂纹,时不时头不舒服,又带点厥阴经的虚火。总的来说,是太阳、阳明、少阴、厥阴这几条经都有点事儿。”
小林听得认真,虽然不太懂“太阳阳明”这些词,但觉得大夫说的症状都对得上,忙问:“那该怎么办?得吃什么药?”
岐大夫拿起笔,在处方笺上写着:“给你开个方子,叫大柴胡汤加减。柴胡能把郁在少阳经的火气疏散开,少阳是太阳和阳明之间的通道,通道通了,太阳的滞、阳明的堵都能松快些;黄芩清一清里面的热,半夏能降一降往上冲的浊气;枳实、大黄能把胃肠里的积滞通出去,你那外痔、偶尔便秘,都跟胃肠里的气不通有关,通了就舒服了;党参、生姜、红枣补补正气,你这一年精神不振,多少有点气虚,光通不行,还得补着点;再加龙骨、牡蛎,这两味药能收敛精气,帮着止遗精;厚朴理气,让上下气顺起来。”
他一边写一边解释,字里行间都是《伤寒论》的影子——大柴胡汤本是治少阳阳明合病,往来寒热、胸胁苦满、心下痞硬,小林虽无明显往来寒热,但少阳郁滞、阳明不畅的底子是有的,加龙骨牡蛎则是取《伤寒论》中桂枝加龙骨牡蛎汤之意,针对遗精之症,再佐党参补气,正合“攻补兼施”之法。
“这药抓三副,每副用九碗水煮成三碗,早、晚饭前各喝一碗。”岐大夫把处方递给旁边的徒弟,“记住,别吃凉的辣的,饮食就照着这些来:土豆、白菜、油麦菜这些菜,鸡蛋、鸡肉、猪肉、牛肉这些肉,还有地瓜、南瓜、面类、苹果橘子这些,都是温性或平性的,对脾胃好。”
小林接过处方,又问了句:“大夫,这药得吃多久啊?我这情况啥时候能好?”
“吃到身上没这些不舒服了,就算好了。”岐大夫笑了笑,“健康的人,得符合六条:能一觉睡到天亮,胃口好,渴了就想喝水、该出汗时就出汗,大小便正常,力气够用,头脸不热、手脚不凉不烫。你啥时候这六条都占了,就彻底没事了。”
小林点点头,去柜台付了钱抓药,临走时还回头看了眼岐仁堂的牌匾,像是把那句“攻补兼施”记在了心里。
三副药吃完,小林给岐仁堂打了个电话,声音里带着些轻快:“岐大夫,我吃了药,感觉好多了,遗精没了,舌头看着也比以前强。就是……您这诊费,我觉得有点贵,不想再去了,能不能就用这方子接着吃啊?”
岐大夫正跟徒弟整理药材,闻言停下手里的活儿,对着电话说:“药有效是好事,但能不能接着吃,得看你身体的变化。要是症状没变,接着吃无妨;但要是感觉哪儿不一样了,就得换方子。”他顿了顿,又说,“要是真手头紧,我不会不管你。但要是有工作有收入,觉得贵,那得看你自己怎么权衡健康了。”
挂了电话,徒弟在旁边嘀咕:“这小伙看着挺实在,就是心疼钱。”
岐大夫叹了口气,拿起一把干柴胡,指尖捻着药材:“年轻人刚上班,压力大,挣钱不容易。但治病这事儿,跟种地一样,该浇水时浇水,该施肥时施肥,苗不一样了,法子就得变。大柴胡汤能通能补,但他要是吃着吃着,觉得胃里空落落的,或者手脚凉了,就得减大黄、加干姜,这就是‘观其脉证,知犯何逆,随证治之’,《伤寒论》里的道理,错不了。”
徒弟点点头,又问:“那他要是真接着吃这方子,会不会出问题?”
“三副药见效,说明方向对了。”岐大夫望着窗外的老槐树,“他现在遗精止了,舌苔好转,说明少阳得解、阳明得通、精气得敛,要是没啥新症状,再吃两三副问题不大。但终究得看身体反应,中医治病,治的是‘人’,不是‘病’,人变了,药就得跟着变。”
说着,他拿起笔,在小林的病历本上补了几句:“药后诸症减,然恐久服大黄伤正,若见纳差、畏寒,当去大黄,加附子、干姜……”字迹工整,墨色在纸上晕开,像把医者的细致和牵挂都融了进去。
老巷的风穿堂而过,风铃又“叮铃”响了一声,像是在应和着岐大夫的话。岐仁堂里的药香混着槐花香,在七月的热空气里慢慢散开,就像那些藏在药方里的道理,不急不躁,却总能慢慢熨帖了人的病痛,也温暖了世间的寻常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