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川县的冬日,寒烟凝雾,霜气砭骨。
青石街面覆着细碎银霜,在淡薄日色下折射出清冷辉光。
檐角冰棱垂挂如剑,时有断冰坠地,铿然作碎玉声。
骡马的蹄铁叩击在冻得坚硬的土路上,发出格外清脆的声响,穿透长长巷陌。
车夫们将身子紧紧裹在臃肿的棉袍里,呵出的浓重白气,顷刻间便凝作胡须上的素白霜花。
街角背风处,蹲守着三五成群的贩炭汉子,身旁箩筐里满载着上好的银霜炭,他们的叫卖声被凛冽的朔风削得短促而低哑,几乎传不出几步远。
与之相对,街旁酒肆厚重的棉帘也难以完全阻隔内里炙肉的香氛与温酒的暖意,丝丝缕缕飘散出来,勾引着行人的饥肠。
背风处的小面摊,大锅里骨汤翻涌出乳白的浪头,一把翠绿葱花撒下,鲜香便混着浓郁的水汽蒸腾开来,在这酷寒中显得格外诱人。
连那平日最是殷勤的胭脂铺娘子,此刻也只是怀揣着黄铜手炉,倚在门框边,见行人拢紧衣襟匆匆疾走,她便只对相熟的客人微微颔首示意,再也懒得高声招揽。
护城河面已结了层泛着青光的薄冰,几个顽童正以石击冰,冰块碎裂的脆响惊起了枯枝上栖息的寒鸦,扑棱着翅膀掠空而去,留下几声哑啼。
县衙门前那对石狮子身披残雪,平添几分肃杀之气,值守的衙役不住搓着双手,在廊下来回踱步驱寒,每一次呼吸都带出一团浓厚的白雾。
当铺的高高柜台后,算盘珠子被拨得噼啪急响,密集如雨打芭蕉,显是年关将近,生意繁忙。
城隍庙前竟有赤膊汉子拍打紫膛,鼓吹药酒神效,围观者缩颈袖手,不知是看热闹还是真信了那副耐寒筋骨。
暮色早临,未及酉时已是晦暗沉沉,万家窗纸透出昏黄光晕,在霜地上映开暖色方格。
打更人拖长的梆子穿风而过,衬得冬夜愈发漫长寂寥。
只是方家深宅之中,气氛却诡异的沉重。
花厅里,炭火烧得极旺,上好的银炭偶尔爆出一两点火星,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寒意。
放眼望去,方家各房各脉的主事人几乎到齐,分坐两侧,皆是一脸凝重,眉头紧锁,目光低垂,或盯着自己靴尖,或望着面前的地砖,无人轻易出声。
所有人的视线余光,都若有若无地扫向堂中上首那张紫檀木太师椅上默然端坐的人影,方家当代家主,方守拙。
终于,坐在左下首第一位的一位面容儒雅,鬓角却已花白的中年修士忍不住这等令人窒息的僵局。
他清了清有些发干的嗓子,率先打破了令人难堪的沉默,开口道:
“家主,非是我等多言,实在此事过于蹊跷,我方家这些年虽不如往年鼎盛,但也算兢兢业业,辛苦经营,族中每一笔收支,无论巨细,皆由专人记录在册,账簿之上可谓清清楚楚,笔笔可查,族库更是有专人把守,阵法防护……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就凭空出现这么大的亏空?”
他这番话,似乎道出了在座许多人的心声,堂下响起一阵压抑的附和声低语,众人的目光再次聚焦于家主身上。
方家主座上的人影终于动了动,方守拙抬起眼,目光扫过堂下众人,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却将堂中众人的神色收于眼底,淡淡道:
“正清长老所言,亦是我想问的,账簿清晰,防护严密,这是事实,可族库之中,灵石、药材、乃至法器尽皆失窃一空,库门阵法却无强行破坏痕迹,这也是事实。”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扫过全场,语气加重了几分,继续道:
“诸位皆是我方家肱骨,血脉相连,荣辱与共,我方守拙也实在不愿,更不忍怀疑在座任何一位,可眼下铁证如山,问题,或许就出在我们当中。”
他这话一出,屋内顿时一片骚动,众长老间原本勉强维持的表面和气瞬间被打破,取而代之的是相互间毫不掩饰的怀疑与戒备的目光。
方守拙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暗叹一声家族内部的人心涣散,但眼下并非整顿内务的时机。
他轻轻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平静道:
“监守自盗,或是被人所乘,皆有可能,我方家自从那次秘境折损了十多个炼气子弟后,便很少派族人外出游历,每年的收入也只是草草清点入库,或许正是这种大意,才给了别有用心之人可乘之机……”
堂中一位年轻些的修士沉思片刻,犹豫着开口道:
“家主,我记得进入那秘境之前,族中曾收留过一个乞丐,可出了秘境,那乞丐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会不会……”
方守拙闻言,眉头不易察觉地微微一蹙,这件事他自然记得,只是当时未曾留意,他沉吟道:
“确有此旧事,只是时隔数年,人海茫茫,那乞丐若真是有心之辈,此刻恐怕早已远遁千里,又该去何处寻得?”
听得几声叹气接连响起,方守拙冷哼一声,正色道:
“一个个都这般神情作甚?族库失窃,虽是重创,但说到底,不过是损失了些财物罢了,算得了什么?我方家的根基尚未动摇,眼下当务之急,绝非在此互相猜疑、徒叹奈何,而是要迅速吞并林家,最好要在王家没反应过来时行动,以免他们派人搅局。”
几个长老闻言纷纷抬头,眼中露出惊异和思索的神色,其中一位资格最老、须发皆白的老者抚着长须,皱眉试探着问道:
“家主的意思……可是想要用林家的产业和积蓄,来填补我族库的亏空,以解燃眉之急?”
方守拙点点头,沉声道:
“不错,若无足够资源,别说家族发展,连下个月族中子弟例行的修炼资源都难以发放齐全,届时人心涣散,才是真正的大祸,时间紧迫,我们等不起,也慢不得,必须得拿林家开刀了。”
“那……时间定在几时?”有人轻声问了一句,声音中带着一丝凝重。
方守拙目光一扫,重重一拍桌案,开口道:
“事不宜迟,迟则生变,便是今夜子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