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霁后的长街,像一条被月光擦亮的银带,从御河桥一直铺到福府的丹墀之下。
紫薇立在廊下,指尖触到栏杆时,才发现自己掌心全是汗。她抬头,檐角那只铜铃被风撞得叮当作响——与当年漱芳斋檐下的声音一模一样。
“冷么?”
尔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颤。他解下自己的玄狐大氅,搭在她肩头,动作却极慢,仿佛生怕惊碎什么。
紫薇没有回头,只是轻轻摇头:“我只是……忽然想起,当年小燕子成亲那日,也是这样一场雪。”
铜镜般的记忆在她眼前裂开一道缝,漏出三十年前的光——
那是乾隆三十七年的腊月十六。
紫禁城的红墙被雪色衬得愈发刺目,小燕子穿着大红嫁衣,在乾清宫的丹陛上蹦跳。
永琪攥着喜秤的手在抖,秤杆上的红绸像一尾活鱼,怎么也不听使唤。
紫薇记得自己当时站在小燕子右侧,替她扶着沉甸甸的凤冠。
那凤冠上的流苏太密,小燕子的眼睛在流苏后面亮得惊人,像两颗被雪擦净的星子。
“紫薇,我有点怕。”
小燕子忽然凑过来,声音压得极低,热气喷在她耳后。
紫薇笑着捏了捏她藏在袖中的手:“怕什么?永琪还能吃了你?”
“我怕他不吃我。”小燕子咧嘴,露出一点虎牙,“我怕他嫌我笨,嫌我不懂规矩。”
紫薇记得自己当时答了什么,却记不清了。
只记得下一瞬,喜帕落下,小燕子忽然安静下来——那种安静,像一把刀,把“还珠格格”四个字从她身上生生剜走。
后来呢?
后来是永琪挑开喜帕时,小燕子睫毛上沾着一点胭脂,像雪里溅了血。
她咧嘴笑,笑得比哭还难看:“永琪,我……我饿了。”
满殿轰然大笑。
紫薇却在那一刻看见,小燕子的手死死攥着嫁衣下摆,指节泛白。
再后来……
记忆像被雪水泡烂的纸,边缘开始模糊。
紫薇只记得,那夜她送小燕子出宫时,雪下得极大。
小燕子趴在轿窗上,忽然喊她:“紫薇!明年春天,咱们还去看桃花——”
声音被风雪撕碎,轿子转眼就消失在长街尽头。
可第二年春天,桃花开了,小燕子没有回来。
第三年也没有。
第四年……
紫薇忽然伸手抓住栏杆,指节泛白。
她想起方才梦里,那个“小燕子”穿着大理的素衣,站在月光下对她笑。
可那笑容太安静,安静得不像小燕子。
“尔康。”她低声唤,“你有没有觉得……”
“嗯?”
“我们记得的小燕子,和后来回来的小燕子,好像……不是同一个人。”
尔康沉默了很久。
久到檐角的雪水落下,砸在阶前,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我记得,”他终于开口,声音哑得像被雪擦过,“永琪从大理回来的那年,抱着一个盒子。盒子里面,是小燕子的发簪。”
紫薇猛地转身:“什么发簪?”
“银鎏金的蝴蝶簪,翅膀能颤。”尔康的目光落在远处,仿佛穿透了二十年的光阴,“永琪说,小燕子临终前,让他把它带回来给你。”
紫薇的呼吸滞住了。
她记得那簪子。
小燕子十四岁那年,在御花园的秋千上摔下来,发髻散了,蝴蝶簪断了一只翅膀。
她哭了半日,最后是紫薇用丝线缠了又缠,才把断翅接回去。
“她说,”尔康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要是有一天我飞不动了,就让这簪子替我飞回紫薇身边’。”
雪又落下来。
一片六角形的雪花落在紫薇的睫毛上,迟迟不化。
她忽然想起,方才梦里,那个“小燕子”头上戴的,正是这只蝴蝶簪。
可簪子的翅膀是完整的,没有断过。
“尔康……”她颤声问,“你有没有想过,也许……”
“也许什么?”
“也许我们活在一层梦里。”
紫薇伸手接住一片雪,看它在自己掌心化成水,“真真正的燕子,早就死在某个我们不知道的冬天了。”
尔康没有回答。
他只是伸手,将她揽进怀里。
他的心跳沉稳有力,像二十年前在漱芳斋的廊下,她第一次把脸贴在他胸口时一样。
可这一次,紫薇听见的不止是心跳。
还有极轻极轻的一声——
“叮”。
像铜铃撞在雪上。
她猛地抬头。
檐角空荡荡的,铜铃不见了。
只有一片雪,从铃曾经悬挂的地方,缓缓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