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霁后的第二日,天光像被洗过,澄澈得有些晃眼。
杏花残瓣被风卷起,又轻轻落在檐角与石阶上,粉白相间,像一封封无人拆阅的旧信。
永琪一夜未眠。廊下那几枝被雨水打蔫的杏花,被他一朵朵挑拣、晾干,再用银簪压平。
灯芯噼啪一声爆响时,他忽然想起小燕子跪在泥水里,把花枝插成花冢的模样——她指节发白,却执意让每一朵花都朝着天空。
“若福尔泰能看见,他最想听的,大概不是哭声。”永琪低声自语。于是,天将亮未亮时,他背起竹篓,独自往镇外的紫竹林去。
江南的紫竹生在涧边,三年才成材,节长而壁薄,风掠过时自有清越之声。福尔泰踩着湿苔,寻到一株老竹,竹身覆着薄霜般的竹衣,像披了件月色的纱。
他伸手抚过竹节,指尖微颤——那节数恰与尔泰夭亡的年岁相同,
竹料带回客栈后院,永琪借了灶房的小刀,将竹管剖开、刮青、去节、打磨。每一道工序,他都做得极慢,仿佛把十二年的思念,一寸寸刻进竹纹。班杰明抱着柴火经过,见状蹲下来,用半生不熟的汉语问:“做笛子?”
“嗯。永琪抬眼,眸里血丝未褪,“小燕子哭了一夜,我想让她醒来时,能听见尔泰的声音。”
班杰明沉默片刻,从怀里掏出一只小小的瑞士军刀,刀柄上刻着一行英文小字:For my beloved sister. 他递过去:“用这个,削孔更细。”
午后,笛身已成,永琪又用杏花汁调了桐油,薄薄地涂了一层。
油干透后,竹色微红,像一截浸了霞光的玉。最末,他取出尔泰当年留给小燕子的那支旧笛——笛尾红绳已褪色,却仍系着一枚小小的羊脂玉坠。永琪将玉坠解下,重新系在新笛尾端,与旧笛并排放于案上。
“旧笛归尘,新笛归你。”他轻声道。
傍晚,小燕子醒来,推门便见院中石桌上,两把笛子并排躺着。一把旧,一把新,像两个并肩而坐的少年。福尔泰站在杏花树下,手里握着一把小刀,刀尖还沾着一点竹屑。
“我……”小燕子嗓子发哑,目光落在那枚玉坠上,“你把尔泰的……”
“不是给尔泰,是给你。”永琪上前一步,将新笛递到她掌心,“笛孔我试过了,低音沉,高音亮,像你唱《当》的时候,尾音能飞到天上去。”
小燕子指尖抚过笛身,触到一条极细的刻痕——若不俯身,几乎看不见。那是福尔泰用针尖刻的一行小字:
“永燕同此心,杏花为证。”
她忽然就笑了,眼泪却砸在笛孔里,发出极轻的“嗒”一声。永琪伸手,想替她拭泪,却在半空停住,只低声道:“试试?”
小燕子将笛子抵在唇边,气息微颤,吹出的第一声却清越如泉。杏花疏影里,笛声袅袅升起,像有只无形的手,轻轻拨开江南的晨雾。远处残墙上,最后一瓣杏花随风而落,正落在旧笛的玉坠上,像一声极轻的应和。
班杰明倚在廊柱边,用英语哼起《友谊地久天长》的调子,明月则悄悄红了眼眶。云逸不知何时已站在院门外,手里提着一壶新酿的杏花酒。他仰头望向天空,轻声道:“尔泰,你听见了吗?她笑了。”
笛声未绝,永琪退后一步,单膝跪在石阶上,像完成一场迟到的仪式。他抬头,目光穿过杏花纷落的天幕,声音低而稳:
“从今往后,江南每一支杏花笛,都替你陪着她。”
风过,笛声与花香一同散入暮色。小燕子放下笛子,俯身抱住福尔泰,哽咽却带笑:
“谢谢你,替我把尔泰……带回了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