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珠算寒·药香烬
冰冷!腥重!带着腐朽铁锈与污浊水腥的浊气,如同粘稠的油膏,死死糊在口鼻之上!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像是吞咽着冰冷的淤泥,拉扯着胸腔深处撕裂般的钝痛。船身的摇晃似乎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强行压制,不再是无序的颠簸,变成了一种沉重、绵长、如同垂死巨兽胸腔里最后一点微弱起伏的余韵。每一次船体随着水波“嘎吱”呻吟,龙骨深处传来的不再是濒死的哀鸣,而是一种令人窒息的、如同被强行钉入棺椁的沉闷压抑。
冷!骨髓被冰针反复搅动的冷!即便裹着那几层湿冷刺骨、散发着霉味的粗呢毯子,寒气依旧如同跗骨之蛆,顺着脚踝、沿着脊椎,丝丝缕缕向上攀爬,最终汇聚在心口那片被冰药膏覆盖的伤口之上。每一次心跳都变得异常沉重,带着一种被冰层包裹、艰难搏动的滞涩感。掌心的伤口麻木依旧,厚厚的白布裹着,渗出的血水早已凝固成僵硬冰冷的硬块,沉重地坠在手腕上,像一块不属于自己的、冰冷的墓碑。
沈惊澜蜷缩在舱壁角落的阴影里。身体的大部分重量压在冰冷僵硬的右半边,左臂连同那只被厚厚白布包裹、如同废铁般沉重的手,无力地垂落在身侧积水的边缘。浑浊的污水随着船体晃动,不时漫过她冻得青紫的指尖,带来一阵刺骨的麻木。她微微侧着头,脸颊紧贴着冰冷粗糙、带着浓重水霉味的舱壁木料。眼皮沉重地半阖着,目光却并未涣散,而是如同被冰水淬过的刀锋,带着一种近乎凝固的、冰冷的专注,死死钉在身前。
钉在身前两步外。
那只敞开的、深褐色黄杨木扁匣子。
匣子里,那几本厚重、边缘卷曲、带着明显水渍烟熏痕迹的麻纸账簿,依旧摊开着。
墨色的字迹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凝固的蚁群。
她的右手,那只尚算完好的手,此刻正以一种极其僵硬、却又异常执拗的姿态,死死按在摊开账册冰冷濡湿的纸页上。五指箕张,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绷得惨白发青,指甲缝里嵌满了乌黑的泥垢和细小的木刺,几处指腹被粗糙的纸页边缘划破,沁出暗红的血珠,早已在冰冷的空气里凝结成深褐色的痂。手背上青筋微微凸起,如同冻土下不甘蛰伏的虬根。
指尖下,压着的正是那几行冰冷刺骨、却又如同烧红烙铁般烫穿她意识的墨字:
“徽州祁门陈记铁坊……熟铁……官仓采买……每担……五两银……”
“市井私铁……每斤……七钱二厘……”
一斤七钱二厘!一担百斤!七十二两?!
官买五两?!
差!六十七两?!
那巨大的、荒谬绝伦的差额!如同烧红的铁汁!一遍遍在她冰冷凝固的识海中反复浇铸!每一次浇铸,都带来一阵灵魂被灼穿的剧痛与……一种被这剧痛强行点燃的、近乎毁灭的冰冷狂怒!
凭什么?!
凭什么那些蠹虫!那些硕鼠!那些端坐云端、吸食民脂民膏的鬼魅!可以如此肆无忌惮地玩弄这冰冷的数字?!将这滔天的血利!如同碾碎蝼蚁般轻易攫取?!
而她沈惊澜!相府嫡女!金枝玉叶!却要如同破布般被丢弃在这冰冷恶臭的泥沼里!与这散发着地狱气息的锈铁毒物为伍?!被剥尽尊严!碾碎筋骨!连最后一口活气都要被这冰冷的绝望吞噬?!
不!
绝不!
一股混杂着滔天恨意与刻骨不甘的蛮力!如同被压抑万载的地火!在她冻僵的血管里疯狂奔涌!烧灼着每一寸麻木的神经!
她要算!
她要算清楚!
这每一文!每一钱!背后!到底!浸透了!多少!血!多少!命!多少!该被千刀万剐的!脏!污!
手指!那只死死按在账册上的右手!猛地向内一收!指关节发出不堪重负的“咔吧”轻响!指甲更深地抠进冰冷的纸页!留下几道深深的、带着血污的划痕!
目光!如同淬了剧毒的冰棱!不再停留在那冰冷的差额上!而是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疯狂!死死扫掠着账册上每一个可能与“陈记”相关的墨字!
“徽州祁门陈记炭窑……雪后炭……每百斤……市价……三钱……”
“运河漕船……自南岭水路入……沿途各闸抽水……运千斤炭……至汉口需耗……三百斤……”
三百斤?!耗损三成?!
市价三钱一斤……三百斤……九十两?!
这九十两……又是谁的?!
“湖州官营……百炼熟铁刀……兵部采买……每百斤熟铁造刀……耗粗铁……一百五十斤……”
“粗铁市价……每斤……三钱……”
“熟铁……官买……五分……”
粗铁一百五十斤……合银……四十五两?
耗四十五两!产五两?!
亏空四十两?!
这四十两?!又去了哪里?!
算!
算!
算!
冰冷的数字在她眼底疯狂跳动!每一次计算!每一次对比!那巨大的、如同无底深渊般的亏空!都像一只无形的、冰冷滑腻的鬼手!狠狠攥紧她的心脏!窒息感混合着狂怒的岩浆!在她胸腔深处疯狂冲撞!烧灼!几乎要将她残存的理智彻底焚毁!
额角的伤口因这剧烈的情绪波动再次崩裂!温热的、带着铁锈腥气的液体沿着鬓角缓缓滑落,滴在冰冷的账册边缘,洇开一小片刺目的暗红。她浑然不觉!那只按在账册上的手因用力过度而剧烈颤抖!指关节发出细微的、如同朽木断裂般的呻吟!
陈继儒!
陈继儒!
陈继儒!
这个名字!如同烧红的烙铁!一遍遍狠狠烫在她的灵魂深处!带着刻骨的恨意!带着被巨大利益诱惑得近乎战栗的疯狂!
你的金山银海!你的泼天富贵!
是用多少白骨堆砌?!用多少像我沈惊澜这样被碾碎践踏的尸骸奠基?!
好!
很好!
既然这世道……容不下我沈惊澜清清白白地活!
那就……
用你们的脏钱!
铺一条!
通往地狱的!
金光大道!
我!要!活!下!去!
我!要!钱!
要!足!够!多!的!钱!
多到……足以将你们!连同这吃人的世道!一起!
焚!成!灰!烬!
胸腔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与血腥!但那双眼睛!却如同在无尽黑暗中骤然点亮的寒星!燃烧着冰冷的、足以焚毁一切的烈焰!
也就在这狂怒与炽热交织、几乎要将她彻底点燃的顶点!
一道极其轻微、却又异常清晰的脚步声,踏破舱底积水的粘滞,停在了她蜷缩的角落旁。
是周砚白。
他没有像往常那样隔着几步的距离。这一次,他离得很近。近到沈惊澜能清晰地闻到他月白直裰上沾染的、被江水稀释后依旧清冽的梅雪残香,混合着一丝极其淡薄的、如同寒潭深处某种冷冽药草的气息。那气息如此微弱,却又如此清晰地穿透了舱内浓重的腥膻浊气,如同一缕冰线,猝不及防地刺入她沸腾燃烧的识海。
他并未说话。也未去看她额角崩裂的伤口和她那只死死抠抓着账册、青筋暴突、沾满血污的手。
他只是缓缓蹲下身。动作依旧带着那种刻入骨髓的从容与稳定,仿佛这污秽绝望的舱底是他静室的书斋。
一只骨节分明、修长而略显苍白的手,无声地伸了过来。
没有触碰她。
那只手越过她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的肩膀,越过了那本被她指爪蹂躏得不成样子的账簿。
轻轻地!稳稳地!
落在了!
那只敞开的黄杨木扁匣子深处!
匣底!在那几本厚重的账簿之下!一个极其不起眼的角落!
他的指尖微动。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机括开启的脆响。
匣底一块薄薄的、颜色与匣体几乎融为一体的暗格木板,被他指尖轻巧地拨开。
暗格之内!
静静地!躺着一件东西!
一件……与这污秽、血腥、冰冷的绝望船舱格格不入的东西!
通体呈现出一种温润内敛、如同深潭寒玉般的幽绿色泽!在昏暗的光线下,流转着一种极其沉静、却又无比醒目的光华!
是一把算盘!
一把小巧玲珑、仅有巴掌大小、却精致得令人心颤的翡翠算盘!
算盘框架由整块深绿翡翠雕琢而成,边缘打磨得光滑如镜,隐隐透出内里冰种翡翠特有的、如同寒潭凝冰般的丝丝絮状纹理。横梁之上,十三根纤细如发、却笔直坚韧的银丝为档!每一根银丝之上,都串着七颗浑圆饱满、大小完全一致、如同凝固的深绿色水滴般的翡翠算珠!
那算珠!每一颗都晶莹剔透!毫无瑕疵!深沉的绿色如同最幽深的古潭寒水,在极其微弱的光线下,竟隐隐折射出内里一丝极其微弱、却又无比清晰的——金丝般的流芒! 如同被冰封在翡翠深处的、流动的熔金!
算盘静静地躺在暗格之中。冰冷。沉静。华美得近乎妖异。散发着一种与这绝望船舱截然不同的、令人心悸的贵气与……深不可测的寒意!
周砚白的手指并未触碰那翡翠算盘。只是悬停在算盘上方寸许。指尖微凉的气息似乎拂动了最上方一颗翡翠算珠。
他微微侧首。
目光,第一次如此直接地、平静地、落在了沈惊澜那张因狂怒与震惊而彻底凝固、血污狼藉的脸上。
他的眼神依旧温润,如同浸在寒泉中的墨玉。但那温润之下,却清晰地倒映着她此刻如同厉鬼般狰狞、却又燃烧着焚天烈焰的瞳孔。那目光里没有怜悯,没有评判,甚至没有一丝波澜。只有一种纯粹的、如同在审视一件终于露出锋芒的利器的……冷静。
“算盘,”他的声音响起,清冽依旧,如同冰泉滴落深潭,清晰地敲击在沈惊澜被巨大冲击震得嗡嗡作响的耳膜上,“是死的。”
他的指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韵律,轻轻拂过那翡翠算盘上方冰冷的空气。
“人心,”他的目光穿透她眼底翻腾的烈焰,如同最精准的刻刀,直抵她灵魂深处那片被恨意与贪婪点燃的荒原,“才是活账。”
话音落。
他悬停的手指并未收回,却极其自然地、如同拂去尘埃般,轻轻落在了她那只死死按在账册上、因狂怒而青筋暴突、沾满血污泥垢的右手手背上。
指尖微凉。
触感如同初冬落在枯叶上的第一片薄雪。
冰冷。
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一切狂躁与混乱的……镇定力量!
那触碰极其短暂!一触即分!
如同蜻蜓点水!
却如同在沈惊澜被岩浆与寒冰反复撕扯的识海中!猛地投入了一块万载玄冰!
“啪嗒!”
一滴冰冷的液体,毫无征兆地从她因震惊而微微睁大的眼眶中滚落!
不是血!
是泪!
一滴混杂着无尽屈辱、滔天恨意、被巨大利益冲击得近乎眩晕、以及此刻被这冰冷触碰强行按捺下的狂躁的……滚烫的泪!
狠狠砸在!
那本摊开的、冰冷濡湿的、墨字狰狞的账册之上!
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绝望与欲望交织的湿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