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掌灯·雨夜行
“嗬……嗬……”
陆九渊趴在冰冷的、混杂着瓦砾、碎木和冰冷泥水的废墟里，每一次徒劳的抽气都带着喉咙深处浓得化不开的血腥锈气。断臂的伤口处，剧烈的灼痛早已被一种更深沉、更粘稠的麻木感取代。他能感觉到撕裂皮肉的边缘正在这片冰冷污浊的泥水里缓缓失温，仿佛那里的血肉正在一点一点地死去，不再属于自己。
他沉重的头颅深埋在臂弯与泥浆的缝隙中，冰冷腥臭的泥水灌入他的口鼻，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夹杂着泥腥和木屑的腐败味道。额角的伤口不知何时再次撞裂，粘稠温热的血液混合着冰冷的泥水不断流下，糊住了他的视线。
废墟里一片死寂，只有大雨砸在断木瓦片上密集而冰冷的声响，如同敲打着丧钟。黑暗中，他极力搜寻着——澜丫头在哪？那口该死的棺材呢？！
模糊的视线穿透水帘和烟尘。
堂屋最深处，那口巨大的灰白石棺……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崩塌房梁之下，一大片深陷、翻滚着污浊泥水的巨大水坑。水坑中央，残留着一个巨大、旋转、深不见底的浑浊漩涡，仍在无声地吞噬着倾泄而下的雨水和漂浮的碎屑。
吞没了。
连同灰荇那鬼魅的身影一起……被吞进去了。
澜丫头……没了！
一股比窒息更巨大的冰冷狠狠攥紧了他的心脏！绝望如同粘稠的墨汁，瞬间浸透了他残存的每一寸意识。
剧痛再次从断臂处猛然炸开！如同无数把烧红的锉刀狠狠刮擦着骨头！他忍不住抽搐了一下，猛地咳出一大口带着黑沫的血污和泥水，眼前金星乱炸，意识开始不受控制地飘忽、下沉。
就在他即将被这片冰冷与剧痛彻底拖入黑暗深渊之时……
一阵极其细微、如同被极度压抑后仍然无法控制的、从牙缝里强行挤出的呻吟，断断续续地，穿透雨声，钻入他混沌的听觉。
陆九渊猛地一凛！用尽最后一丝意志抵抗着晕眩，艰难地将肿胀不堪的眼皮掀开一条缝隙！
视线投向声音来源——
是谢云舒！
她正被一大块湿漉漉、沾满泥浆和苔藓的破旧窗板半压着，瘫躺在另一处略高的泥水洼地旁。身上那件月白色的织金羽缎斗篷早已污秽不堪，裹满了泥浆，几乎分辨不出本色。曾经雍容的面孔被泥水污血模糊了大半，只剩下那双眼睛——那双凤目此刻死死地圆睁着！瞳孔深处燃烧着一种极其可怕的、混杂着无尽剧痛、巨大恐惧、以及一种……被彻底唤醒的！刻骨铭心的！血海深仇！的光芒！
她的身体正以一种极不自然的姿态扭曲着，一只手似乎想拼命推开压在身上的窗板碎块，另一只手却死死捂在左侧肋下！陆九渊能看到那按在肋下的指缝间，暗红的血水正混着泥水不断渗出！比之前的血迹更浓！颜色更深！而且……没有丝毫凝固的迹象！还在流！显然被断裂的尖锐木刺或碎瓷，造成了更深的贯穿或撕裂伤！
剧痛让她原本美丽的五官扭曲变形，牙齿死死咬住下唇，苍白的嘴唇被咬破，正渗着血。但她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却不仅仅是痛苦的哀鸣——
“……金…金老三……金…记…丝…库……”
“……穿……穿白…长衫……”
“……算盘……绿色的…他…算珠…响…响……”
“……水耗……丝耗……大秤……药罐子……”
“……血…血…全是血…热…烫的……”
“……临江…渡…临江…一定要…去……”
这些词语，如同梦魇最深处的呓语，夹杂着剧烈的喘息和痛吟，破碎、杂乱、却又带着一种被巨大的精神刺激强行激发的病态固执！每一个字都像是带着刺，狠狠扎在她自己的灵魂上！尤其是提到“临江渡”时，她的身体猛地绷紧，捂住伤口的手指因用力而指节泛白，喉咙深处发出一声被强行压抑下去的、非人般的悲鸣！仿佛那个地名本身就是一个烙铁的印记！
陆九渊残存的意识被这断断续续、饱含无尽痛苦与恐怖信息的呢喃狠狠地刺穿了！
金老三！金记丝库！白长衫！绿色的算盘！临江渡！！！
这些冰冷的名词如同烧红的钢针！瞬间将周砚白离去前那句命令在陆九渊剧痛混沌的脑海里点燃！
“血咒已破！寒玉封脉！速送——临江古渡！”
临江古渡！！
“唔…呃…！”巨大的求生意志与那被点然的信息如同在即将熄灭的炭灰里投入了烈油！陆九渊喉咙里发出一声嘶哑的咆哮！完好的左臂猛地砸向地面！支撑着残破的身体！试图在一片废墟泥泞中寻找可以借力的地方！
他必须动！必须找到那口棺材！把澜丫头送到临江渡！那是唯一的希望！
冰冷的寒意！来自井口废墟方向！
即便隔着厚重的雨帘和塌陷的瓦砾阻隔，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正如同冰冷的毒蛇，悄然从那个方向弥漫开来！无声地钻入皮肤！啃噬着骨髓！比外面的雨冰冷十倍！它带着一种极其……诡异的触感，如同……无数粘稠冰冷的、蠕动的东西散发出的湿冷！
陆九渊的身体本能地剧颤了一下！浑身的寒毛瞬间倒竖！一种源自生物本能的、对死亡和极度污秽的恶心与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淹没了那刚刚燃起的决心！他的左臂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指尖深深抠进了冰冷的泥浆里！
不行！澜丫头！
那个念头如同最深的烙印，死死钉在他被剧痛撕扯的神经上！
他猛地甩头！试图甩掉那股盘踞不散的阴寒恶心感！那只摸索的左手终于在泥水里抓到了一根碗口粗、湿冷滑腻的断木！
“呃啊——！！”他爆发出被剧痛扭曲的吼声！独臂爆发出最后的力量！猛地将那根湿冷的断木狠狠楔！入！身体与地面的夹角！以此为支点！整个人如同被强行吊起的破烂麻袋！带着泥水四溅！极其狼狈地！跌！撞！着！从冰冷的泥潭里！撑了起来！
剧痛！贯穿全身！眼前阵阵发黑！断臂伤口的麻木之下，一股更加深沉的、如同寒冰凝结在血脉深处的刺痛感开始蔓延！他剧烈地喘息着，粘稠冰冷的湿气混杂着浓烈的血腥和木头腐烂的味道钻入鼻腔！
不能停！
他佝偻着腰背，断臂处空荡荡的袖管在暴雨狂风中如同垂死的旗帜般无力摆动。完好的左臂死死抓住身边任何能抓住的东西——断裂的门框、湿滑的石墩、倾倒的腐朽木柜……每一步都踉跄欲倒！如同醉汉！每一次拉扯都几乎耗尽他刚刚积攒的微薄力气！
目标！那片吞噬了石棺的浑浊漩涡水坑！必须去看看！必须找到线索！
脚下是深陷的泥泞。冰冷刺骨的泥水几乎淹没膝盖。每一步都沉重如铅。泥浆深处，不知埋藏着多少断裂的、带着锋利尖刺的椽子！每一次踩踏，都如同踏在地狱的刀尖上！
距离漩涡水坑不过七八步！
可这几步却如同天堑！
“呜……呃……”又一阵剧烈的喘息夹杂着浓重的血腥气涌上喉头！陆九渊眼前猛地一黑！踉跄着向前扑倒！身体重重砸在冰冷的泥水里！断臂伤口处传来一阵更加剧烈的撕裂锐痛！似乎伤口又崩开了！温热的液体正混合着冰冷的泥水不断涌出！
冰冷的雨点狠狠抽打在他俯趴在泥水里的后背上！巨大的疲惫感如同大山般压来！断臂处的失温感越来越强，伴随着一种危险的麻木感。他几乎……动不了了。
就在意识即将滑入黑暗的瞬间！
一个冰冷、沉重、棱角分明的硬物！被他深埋在泥水里的左手无意中触碰到！那触感绝非木材！绝非断石！坚硬！光滑！棱角分明！带着金属般的冰冷！
陆九渊强打精神，用尽最后一丝力气，颤抖着将那只手从冰冷的泥浆里抽出来！
摊开的手掌中！污泥覆盖下！
一个婴儿拳头大小、通体呈现出死寂般灰白色的——方形印纽！印纽下方，用极其古朴冷硬的手法雕刻着一个如同被强行扭曲的、紧闭的环！
那环状物周围，还环绕着几道被泥污半遮半掩、如同凝固冰裂纹路的细微线条！
是那口寒玉棺的棺盖侧壁装饰！
陆九渊的心脏猛地一缩！如同被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把！巨大的狂喜瞬间盖过了所有疼痛！他找到了！方向！棺体被沉入地下暗流，而这印纽……被泥水冲了出来！
临江渡！水流方向……通向……
他猛地抬起头！赤红的独眼死死望向庭院废墟之后！那片被倾盆大雨彻底笼罩的！低洼地带深处！
河道！通往临江古渡的方向！
希望！
断臂的伤口在刺骨的寒意中愈发麻木冰冷，失血的眩晕和沉重的疲惫如同巨大的铅块。但就在这印纽被牢牢握在手心的瞬间！一股极其微弱、却如同冰针般尖锐地扎在他掌心皮肤上、带着浓烈刺激性的……药气！顺着印纽冰冷的表面渗透出来！
这味道……极其熟悉！与之前青黛那些冰冷刺鼻的消毒药剂味道……一模一样！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劈开混沌——这些人在处理澜丫头的伤势！无论那口该死的棺材被带到哪！他们还在处理她的伤！她还有……还有一丝可能！还有希望！
走！去临江渡！
陆九渊猛地喷出一口带着血腥味的粗气！仅存的独眼在暴雨中爆射出一种近乎野兽般的求生光芒！他再次猛地将那块冰冷的断木狠狠插入泥水深处！以此为撬棍！另一只手死死攥住那枚冰冷沉重的印纽！
身体如同垂死的鲸鱼翻滚！再次挣扎着！一点一点！撕开了冰冷沉重的泥沼！朝着那片象征最后希望的！漆黑翻滚的河道方向！如同身负血海深仇的不屈魂灵！朝着毁灭与黑暗咆哮着——
挺进！
一步！
一挣扎！
拖动着身后冰冷泥地上蜿蜒的……刺目的……暗红色血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