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映厅里的灯光完全暗了下来,银幕上开始播放新闻简报。
林默借着放映机投射的微光,小心翼翼地引导陈淑琴找到座位。
木制座椅发出轻微的吱呀声,陈淑琴整理蓝色裙摆时,空气中飘起一阵淡淡的雪花膏香气。
\"小心台阶。\"林默压低声音提醒,手臂不自觉地虚扶在她身后。
\"谢谢。\"陈淑琴的声音在黑暗中格外清晰。她坐下时,两人的手臂在扶手上轻轻相触,又迅速分开。
新闻简报正在报道苏联专家援助长春第一汽车制造厂建设的新闻。
银幕的光映在陈淑琴脸上,勾勒出她侧脸柔和的轮廓。林默注意到她看得格外专注,睫毛在煤油灯般的光影中投下细密的阴影。
\"你在列宁格勒时...\"林默刚开口,前排戴解放帽的工人就回头\"嘘\"了一声。
陈淑琴抿嘴一笑,凑近他耳边:\"散场再说。\"温热的呼吸拂过耳廓,带着淡淡的来苏水味道。林默的耳根顿时烧了起来,手心里渗出细密的汗珠。
正片开始后,放映厅里此起彼伏的嗑瓜子声渐渐停歇。当银幕上出现祝英台女扮男装求学的画面时,陈淑琴突然轻轻\"啊\"了一声。
\"怎么了?\"林默借着银幕的光,看见她眼睛亮晶晶的。
\"想起在医学院,\"她声音压得极低,\"我们班也有个姑娘剪了短发...\"
随着剧情展开,林默发现陈淑琴看电影时有个小习惯。遇到紧张的情节会不自觉地绞紧手帕。当演到十八相送时,她那块绣着白梅花的手帕已经拧成了麻花。
\"给。\"林默递过自己的手帕,换来一个感激的微笑。他的手帕是单位发的劳保用品,粗糙的白布边上还印着东四分局的红色小字。
放到化蝶那段时,放映厅里响起此起彼伏的抽泣声。
借着银幕忽明忽暗的光,林默看见陈淑琴眼角闪着泪光。他鼓起勇气,悄悄将手覆在她的手背上。
令他惊喜的是,陈淑琴没有抽回手,反而轻轻翻转手掌,与他十指相扣。她的手心有些凉,指尖带着常年消毒留下的薄茧。
散场时汽灯大亮,两人如梦初醒般松开手。
陈淑琴低头整理被泪水打湿的手帕,耳尖红得像是要滴血。
林默注意到她今天特意换了双黑皮鞋,擦得锃亮的鞋尖上沾了些许灰尘。
\"人太多了,\"林默看着拥挤的过道里攒动的解放帽和列宁装,\"我们等会儿再走。\"
陈淑琴点点头,突然指着银幕旁边的标语轻声念道:\"'提高警惕,保卫社会主义建设'...你们最近很忙吧?\"
\"还好。\"林默不自觉地挺直腰板,藏蓝色中山装下的肩膀绷得笔直,\"就是些...\"他突然住口。
\"我明白。\"陈淑琴善解人意地转移话题,指了指正在散场的人群,\"你看,放映员都在收幕布了。\"
走出文化宫,五月的夜风带着未散尽的春寒。陈淑琴不自觉地拢了拢衣领,林默立刻脱下外套披在她肩上。
\"不用...\"她刚要推辞,就被林默不容拒绝的眼神止住了。
\"穿上吧,夜里凉。\"林默的声音比平时柔和许多。
带着体温的制服外套将陈淑琴包裹起来,过长的袖子垂到手背。她偷偷深吸一口气,闻到淡淡的肥皂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火药味,那是配枪留下的痕迹。
林默推着永久牌自行车,两人沿着栽满国槐的林荫道慢慢走着。
路灯将他们的影子拉长又缩短,时而重叠,时而分开。远处传来电车\"叮叮当当\"的声响,隐约还能听见广播里播放的《歌唱祖国》。
\"电影...你喜欢吗?\"林默踢开一颗小石子,打破沉默。
\"嗯。\"陈淑琴的声音很轻,\"就是结局太遗憾了。\"
\"悲剧才能让人记住。\"林默看着地上两人时而交叠的影子,\"你觉得梁山伯傻吗?\"
陈淑琴认真思考了一会儿,发梢的蓝色蝴蝶结在夜风中轻轻颤动:\"他是太单纯了...\"她突然住了口,白净的脸庞泛起红晕。
林默突然停下脚步:\"那你呢?\"
\"我什么?\"陈淑琴抬头,正对上他灼灼的目光。远处药房的霓虹灯牌在她眸中投下细碎的光点。
\"你会直接告诉...\"林默的话被一阵车铃声打断。几个骑自行车的青年嬉笑着从他们身边掠过,车把上挂着的铝制饭盒叮当作响。
夜风送来附近小吃摊的香气。林默看见路边有个卖馄饨的挑子,泥炉里的炭火映红了摊主布满皱纹的脸。
\"饿不饿?\"林默指了指挑子。
陈淑琴犹豫了一下,从外套口袋里掏出块手帕:\"碗筷...\"
\"用我的。\"林默已经从车筐里取出铝制饭盒,\"所里发的,天天煮。\"
他们要了两份馄饨,在挑子旁的小马扎上坐下。陈淑琴用开水反复烫洗饭盒,又取出随身携带的酒精棉擦了擦勺子。
\"职业病。\"陈淑琴不好意思地笑了。
热腾腾的馄饨在饭盒里冒着热气,汤面上漂着翠绿的葱花和星星点点的猪油。林默从兜里掏出个小纸包:\"这儿是我特制的胡椒粉。\"
陈淑琴小口吹着热气,突然问:\"你经常请女同志看电影吗?\"
\"第一次。\"林默差点被馄饨烫到舌头。
\"我也是第一次。\"陈淑琴低头搅着馄饨,\"和男同志单独看电影。\"她补充道。
这个认知让两人之间的气氛突然变得微妙起来。林默的勺子碰着饭盒叮叮作响,半晌才想起要说什么:\"下周六《白毛女》...\"
\"我值夜班。\"陈淑琴遗憾地说,随即又轻快地补充,\"不过周日早上查完房就没事了。\"
\"那周日?\"林默眼睛一亮,\"北海公园有划船比赛。\"
陈淑琴正要回答,摊主老张过来添汤:\"林局长,这是你对象?\"老人笑眯眯地看着陈淑琴。
\"不是...\"林默慌忙解释,却听见陈淑琴轻轻的笑声,像檐角的风铃。
离开馄饨摊,夜色已深。陈淑琴看了看腕上的苏联手表:\"十点一刻,医院十点半锁大门。\"
\"来得及。\"林默骑上车,\"坐稳了。\"
这一次,陈淑琴很自然地扶住了他的腰。夜风拂过脸颊,带着槐花将谢未谢的甜香。林默骑得不快不慢,刚好能让陈淑琴的发丝偶尔拂过他的后背。
\"左边拐!\"陈淑琴突然说,\"从小胡同穿过去近。\"
狭窄的胡同里没有路灯,只有月光透过斑驳的砖墙洒在地上。林默小心地避开堆积的煤球和晾衣绳,感觉到陈淑琴的手收紧了些。
\"怕黑?\"他故意往阴影里骑。
\"才不是。\"陈淑琴的声音带着笑意,\"我是怕你把公安局长配发的自行车摔了。\"
出了胡同,人民医院的红十字灯箱已经遥遥在望。林默放慢车速,突然有些不舍得这段路程结束。
\"到了。\"他在医院铁门前刹住车。
陈淑琴跳下车,脱下外套还给他:\"谢谢,今晚...我很开心。\"
\"我也是。\"林默接过外套,上面还留着她的体温,\"那周日...\"
\"上午十点,\"陈淑琴接过话头,眼睛亮晶晶的,\"我在门诊部侧门等你。\"
林默看着陈淑琴走向铁门,突然喊道:\"等等!\"
他快步追上去,从内袋掏出个油纸包:\"老张头的花生糖,给你夜班当点心。\"
陈淑琴接过糖,指尖在他掌心轻轻一划:\"晚安,林默同志。\"
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廊尽头的灯光里,林默才推着自行车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