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辰走的那一天,没有告诉任何人,连猴子都没告诉。
他出生在这里,遗弃在这里,离开在这里。
他在这里长到成年,学过打架,学过伪装,学过开枪,却没学过怎么告别。
多久回来,他不知道,归期不定。
头等舱的座椅宽大得有些空旷,罗怀安非要给他买的。其实对于他无所谓。
此刻看着舷窗外航站楼出神,带着点空落落,带着点解脱。
“叔叔,您好……”
一个姑娘的声音,很轻!裹在机舱的广播声里,像片羽毛扫过耳边。
周辰蹙眉没动,眼皮都没抬——这两个字太陌生了。他不确是叫自己。
“叔叔?”
第二声又响起来,带着点试探的怯意。周辰这才缓缓转过头。
见他旁边座位的一个娇小的姑娘,个子160上下。手里拖着个小巧的登机箱,她费力地举着,够向头顶的行李架,箱子卡住了,怎么也塞不进架层。
“能……能帮我放上去吗?”姑娘脸颊有点红,“有点重,我放不上去。”
箱子不重,是姑娘太轻。
周辰没应声,起身时左臂肌肉绷紧,稳稳接过箱底往上送。登机箱稳稳落进架层。
“谢谢叔叔!”姑娘赶紧道谢。
周辰重新坐回座位,侧脸对着她,没接话。
突然,旁边姑娘视频响了,她接通:“妈妈,我登机了……别担心啦,就一年时间很快啦…”
屏幕里出现一个精致的贵气女人,叹气道:“我真是拿你没有办法,越大主意越正。”
阮优优笑起来,眼角弯成月牙:“知道您担心,可我已经二十四了,总不能一辈子待在您眼皮子底下吧?您总说现在的年轻人太娇气,我这不是想证明给您看嘛。”
“好啦妈妈,不要担心。察隅去年我和同学旅游去过,都熟悉了,再说,不是我一个人,还有同学的,约了在拉萨汇合。”阮优优对着屏幕飞快地亲了一下。
屏幕里的阮母眼神动了动,没再反驳,只是轻声道:“一年前你还在抱怨那边的酥油茶不好喝,现在倒主动往火坑里跳。”
“不一样的嘛。”阮优优笑嘻嘻的安慰,“去年是游客,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现在想去做件正经事,再喝酥油茶,说不定就觉得香了呢。”
去年和同学来西藏旅游,发现这边孩子很可怜,和同学约定实习来支教。
屏幕那头的阮母大概是被逗笑了,语气软了些:“就你心眼多。记住每天报平安,要是敢断联,我让张正飞过去把你绑回来。”
“知道啦!”阮优优对着屏幕做了个鬼脸,“要起飞了,妈妈再见——”
她利落地挂断视频,刚把手机塞进包里,就听见旁边传来轻微的响动。
转头时,正撞见周辰收回望向她的目光。
阮优优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不好意思叔叔,是不是吵到你了?”
阮优优语气里的娇憨带着养尊处优的印记。
周辰没说话,默默看向窗外。心想自己真老了吗?被一个24岁的女孩叫叔叔?自己也才32岁。
飞机开始滑行,云城的雨丝被引擎搅成模糊的线。
原来离开一座城,和被一座城抛弃,真的没什么两样。只是这一次,方向盘握在自己手里。
飞机平飞后,阮优优看向周辰问:“叔叔,你去西藏哪里?是旅游吗?还是去工作呀?”
周辰的目光还黏在窗外,云层翻涌如浪,把云城的雨彻底隔在了下方。
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见他喉咙里滚出个单音节:“察隅。”
支教地点是罗怀安选的。
阮优优眼睛亮了亮,像发现什么巧合:“好巧啊!我去察隅支教,你呢?去旅游还是工作?”
她自顾自地笑起来,露出两颗小小的梨涡。
“工作。”他说了两个字,语气里没什么情绪。
阮优优完全没有察觉他的冷淡,自顾热情。
“在察隅哪里?”阮优优又好奇起来,“我要去的小学离镇子还有点远。
周辰不再接话。看向窗外。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那边的山特别好看,雪化了之后草绿油油的,就是路有点难走……”
旁边的声音还在继续,带着点雀跃:“……去年我们在山顶看到经幡,风一吹哗啦啦响,像在唱歌呢。我还学了句藏语,叫‘扎西德勒’,意思是吉祥如意……”
周辰蹙了蹙眉,真聒噪!
他偏过头,完全不想理会,阮优优后知后觉地抿了抿唇,自己刚才说得太投入,竟没察觉到他不耐烦了。
不一会!
空乘推着餐车过来,阮优优点了杯果汁,喝了一口,瞥见周辰什么也没要。
“叔叔,你不吃点东西吗?”她还是忍不住问。
他看了一眼阮优优,过了两秒,才挤出两个字,“不用。”
阮优优哦了一声,把芒果汁送进嘴里,甜腻的汁水漫开,刚才那点小尴尬也跟着化了。
她本就不是心思重的人,见对方实在冷淡,便也收了搭话的念头。
喝到第三口时,她忽然“啊”了一声,手忙脚乱地去摸口袋:“糟了,我充电器好像落在候机厅了。”
周辰瞥了眼她慌乱的样子,小姑娘急得鼻尖都沁出了薄汗,翻来覆去地把背包里的东西倒腾出来,身份证、纸巾、口红……就是没看到充电器的影子。
“完了,我手机快没电了,还得跟同学联系呢。”她撇了撇嘴,屏幕上的电量格子正一点点往下掉。
周辰沉默了几秒,从自己的背包里摸出个黑色的充电线,递了过去。
“这是……”阮优优愣住了。
“你试试能用吗?”他言简意赅。
“能用,能用,太谢谢了!”她眼睛一下子亮了,接过充电线时指尖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指腹,像有微弱的电流窜过,她猛地缩回手,脸颊又红了,“我用完马上还你!”
周辰没应声,重新靠回椅背,闭上了眼。
阮优优插好充电器,偷偷看了他一眼。男人侧脸的线条很利落,下颌线绷得很紧,鼻梁高挺得像被精心雕琢过,唇线却抿成一道冷硬的弧度,透着生人勿近的疏离。
他闭着眼,长睫在眼下投出一片深影,整个人带着股化不开的阴郁。
这种阴郁感让她想起年轻时的梁朝伟,在《花样年华》里穿着西装靠在墙边抽烟的样子,眼神里藏着太多故事,又偏偏什么都不肯说。
接下来的航程里,阮优优没再搭话,只是偶尔翻书时会发出轻微的响动。周辰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
飞机开始下降时,阮优优忙着收东西,将充电线还给周辰。
“谢谢。”
阮优优的声音有点发飘。
周辰接过还是没话。
舱门打开,乘客排着队往外走。阮优优拖着登机箱跟在周辰身后,看着他宽宽的肩膀在人群里移动,忽然想起什么,快走两步追上去:“叔叔,你在察隅哪个地方工作啊?说不定我们能碰到呢!”
周辰停下脚步,回头看她一眼,眼神里没什么波澜。而后继续往前走,背影融进人群里,没再回头。
阮优优尴尬地笑了笑。心想这个大叔性子真怪。不过也无所谓,萍水相逢。怪就怪吧!
两人下了飞机,一个往出口快步走,一个推着箱子慢悠悠地跟,像两条短暂交汇又迅速分开的线。
他们都以为,察隅那么大,山高路远,他们就像两片不同方向的云,散了就散了。
可缘分这东西,偏爱在最不经意的地方打个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