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索滑降装置摩擦冰壁的“嘎吱”声,在多萝拉进入苍白冻雾层后,迅速被一种更宏大、更无处不在的寂静所吞噬。
那并非完全没有声音,而是所有声音都被极度低温的环境所压制、扭曲,变得沉闷、遥远。
风在头顶裂隙口处的嘶啸,此刻听起来像是隔着厚厚毛玻璃传来的呜咽。只剩下座篮与主索摩擦时,那细微的、仿佛随时会断裂的“嘣…嘣…”声,以及她自己被面罩过滤后、沉重而缓慢的呼吸声。
冻雾并非均匀的水汽。
它更像是无数细微的、散发着苍白冷光的冰晶孢子悬浮其中。
它们附着在座篮、绳索、乃至多萝拉斗篷的每一根纤维上,迅速凝结加厚。
视野被局限在周身不到三米的范围内,上下左右皆是一片翻涌的、死寂的乳白。
冰核护符在怀中散发着微弱的蓝色光晕,这光晕似乎能让周围的冻雾略微退开少许,但也仅此而已。
下降的速度由乌斯塔他们控制,缓慢而稳定。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只有绳索不断从上方放出的长度,标志着她在深入这片被遗忘的领域。
温度以可感知的速度持续降低。即便有巨熊皮毛和防火蜥蜴皮的内衬,多萝拉也开始感到一种从骨髓深处渗出的寒意。
这不是普通的寒冷,而是一种带有侵蚀性的低温,它不仅仅冻结肉体,似乎还在缓慢地麻痹意志,诱使人放弃思考,沉入永恒的安眠。
她不得不持续调动魔力,在血管中维持着一道暖流,抵抗这种来自环境的、无孔不入的冰寂侵蚀。
大约下降了有一两百米?难以准确判断。
冻雾的浓度似乎达到了一个峰值,然后开始逐渐变淡。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深邃的黑暗,以及从下方隐约传来的、某种低频的脉动。
那脉动并非声音,更像是直接作用于灵魂的震颤。微弱,但持续不断,带着一种古老的、非人的节奏。
多萝拉凝神感知,试图分辨。
这脉动中似乎夹杂着两种截然不同的“音符”:一种冰冷、死寂、充满耐心的等待,另一种则更加混乱、暴戾,充满了被惊扰后的躁动与饥饿。
随着下降,周围的景象也开始变化。
冰壁不再是纯粹的自然形态。
开始出现一些巨大的、仿佛是自然形成、又似人工雕琢的冰晶簇。
它们呈现出规则的几何形态——巨大的六棱柱、层层叠叠的雪花状平台、螺旋上升的冰晶阶梯——错落有致地镶嵌或悬垂在深渊两侧的冰壁上,内部封存着模糊的阴影,有些像是生物的轮廓,有些则完全是无法理解的几何结构。
这些冰晶簇自身散发着幽幽的苍白荧光,成为了深渊中唯一的光源,却将环境映照得更加诡谲。
多萝拉注意到,在一些巨大的冰晶簇内部,隐约可见一些更加深色的、仿佛是岩石或金属的嵌合物。
它们与冰晶格格不入,表面流淌着极其微弱、近乎熄灭的暗红色光晕,与上方教会工厂里那块“熔炉核心碎片”给人的感觉有几分相似,但更加古老、衰败。
“地火冷却后的残渣?”她心中默念。
看来乌斯塔所言不虚,这片冰盖之下,确实封存着上一个纪元,甚至更早时代的“遗物”。
教会仪式抽取地脉能量和熔炉碎片力量的行为,就像是在一座结构脆弱的古老冰川下方点燃篝火,不仅融化了冰层、惊扰了白女巫,更可能撼动了这些沉睡“遗物”的根基。
就在她分神观察之际,异变突生。
从侧下方一处尤其庞大的、内部仿佛封存着某种多节肢生物阴影的冰晶簇后方,毫无征兆地射出一道苍白的射线。
这射线并非魔法能量,更像是极度浓缩的低温本身的实体化。
它所过之处,空气中的微量水汽瞬间凝结成细密的冰针,冰壁上被擦过的地方立刻覆盖上一层光滑如镜的坚冰。
射线速度极快,目标直指正在下降的多萝拉。
多萝拉一直保持着高度的警惕。
在那射线出现的瞬间,她全身肌肉骤然绷紧,下意识做出了反应。
她无法在空中灵活闪避,但她紧握橡木手杖的右手猛地向下一顿,杖尾重重戳在座篮底部的皮革上。
“嗡——”
手杖内部,那暗红色如同炭火般的纹路骤然明亮。
一股并不炽热的温暖能量波动,以手杖为中心猛地扩散开来。
净火之力!
苍白的低温射线与这股温暖波动迎面撞上。
“嗤——!”
没有爆炸,只有一种如同烧红的铁块浸入冰水般的剧烈汽化声。
射线前端接触到净火波动的部分瞬间消融、蒸发,化作一团迅速扩散的白色气雾。
但射线后续部分依旧顽强地穿透了削弱后的净火波动,击中了座篮的边缘。
“咔嚓!”
被击中的兽筋绳索和一部分座篮骨架,瞬间冻结、脆化,然后在那持续的低温侵蚀下,碎裂开来。
座篮猛地一歪,失去平衡,开始剧烈旋转、摆动。
多萝拉死死抓住主索,身体在空中大幅度晃荡,几乎要被甩出去。
断裂的绳索和碎骨噼里啪啦地向下坠落,消失在黑暗中。
袭击并未停止。
那道射线仿佛有生命一般,或者说,其发射源拥有一定的智能。
见一击未能直接命中目标,它立刻调整方向,再次凝聚,这次是数道较细的射线,从不同角度封堵多萝拉的躲闪空间。
同时,下方那处冰晶簇后方,传来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刮擦声,仿佛有什么巨大的、覆盖着甲壳的东西正在冰面上移动。
多萝拉当机立断,不能再被动挨打,更不能被困在半空。
她一手死死抓住主索,另一只手握住橡木手杖,将体内积蓄的净火之力更多地灌注其中。
手杖顶端的木质微微发红、软化,竟如同活物般生长出数条细长的、带着暗红余烬光泽的藤蔓状触须。
这些净火藤蔓猛地向上方激射,缠绕在那些从冰壁上突出的、相对稳固的冰棱或较小的冰晶簇上。
紧接着,多萝拉松开了抓住主索的手。
她的身体骤然下坠,但下坠之势立刻被那些绷紧的净火藤蔓拉住,变成了向着侧下方冰壁的摆荡。
数道苍白射线险之又险地擦着她的身体掠过。
利用摆荡的势头,多萝拉如同灵猿般,双脚在湿滑的冰壁上几次轻点,调整方向,同时挥动橡木手杖,用净火之力在前方冰壁上灼烧出一个个可供短暂落脚的小凹坑。
几个起落间,她脱离了那危险的、无所凭依的下降轨迹,落在了一块从冰壁上延伸出来的、约莫桌面大小的、覆盖着厚厚冰霜的黑色岩台上。
岩台质地非冰非寻常岩石,摸上去有种金属的冷硬感,表面布满蜂窝状的孔洞,里面同样有微弱的暗红色光晕流转。这似乎是某种远古金属结构的残骸。
她刚刚站稳,袭击者便露出了真容。
从下方那巨大的冰晶簇后,缓缓“流”出了一团难以名状的东西。
它没有固定的形态,更像是一大团半透明的、内部充斥着无数细小苍白光点和尖锐冰晶的胶质聚合体。
大小约有一辆马车那么大,移动方式并非爬行,而是如同粘液般沿着冰壁“铺展”和“收缩”。
在它那不断变化的“表面”,时而会凝聚出类似口器或眼球的结构,但转瞬即逝。那持续散发的、能冻结灵魂的寒意,以及刚才发射苍白射线的能力,都表明它绝非善类。
这就是乌斯塔所说的“看守者”?被地底仪式的能量躁动惊醒的梦魇?
这东西似乎对多萝拉身上散发的、与周遭极端冰寂环境格格不入的净火之力感到极度的厌恶与渴望。厌恶其温暖,渴望将其吞噬、同化,以恢复此地的“纯粹”。
它没有立刻扑上来,而是开始分裂。
从主体中分离出数团较小的、约有人头大小的胶质体。
这些小型个体速度更快,如同弹跳的冰雹般,从不同方向朝着多萝拉所在的岩台弹射而来。
它们在飞行过程中,表面迅速凝结出尖锐的冰刺。
多萝拉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净火之力是她对抗这里环境的关键,但不能过度消耗,前路未知,且必然更加凶险。
她将橡木手杖插在身前的冰面上,双手快速在胸前结出一个复杂而古朴的手印,口中开始吟诵音节短促、意义晦涩的咒文。
随着她的吟诵,插在地上的橡木手杖顶端,那暗红色的纹路光芒大盛,不再是温暖,而是透出一股灼热。
以手杖为中心,一圈暗红色的、不断有火星明灭的火环骤然扩散开来,将整个岩台笼罩在内。
【余烬环域】
第一只弹射而来的小型胶质体撞上火环的边缘。
“滋啦——!”
如同水滴落入滚油。
胶质体表面的冰刺瞬间融化,其半透明的身体与暗红火环接触的部分剧烈沸腾、汽化,发出痛苦的嘶嘶声)。
它猛地向后弹开,体积明显缩小了一圈,颜色也变得黯淡。
后续的小型个体见状,纷纷在火环外紧急“刹车”,徘徊不敢上前。
但那团巨大的主体似乎被激怒了。
它那不断变化的表面剧烈波动,更多的苍白光点在其中疯狂游窜。
它不再发射射线,而是整个庞大的身体开始向上攀附,沿着冰壁,如同逆流的瀑布,朝着多萝拉所在的岩台“漫延”上来。
它所过之处,冰壁上留下一条光滑的、反射着幽光的冰径。
多萝拉知道,一旦被这主体近身包裹,即便是【余烬环域】也未必能完全抵挡,到时恐怕凶多吉少。
她必须主动出击,至少打退它,或者……找到继续深入的道路。她注意到,在这块黑色岩台的后方,冰壁上似乎有一道狭窄的、被冰晶半掩的裂缝,不知通往何处。
主意已定。
她停止了维持【余烬环域】,火环迅速收缩回手杖之内。这个举动让外面徘徊的小型个体和正在上攀的主体都愣了一下。
就在这瞬间,多萝拉动了。
她没有后退,反而向前踏出一步,双手握住橡木手杖,将其从冰中拔出,高举过头。
手杖顶端的暗红光芒凝聚到了极致,仿佛握着一支燃烧的火炬。
她将手杖朝着那正在上攀的胶质主体,猛地投掷出去。
手杖并非直线飞行,而是在空中划出一道暗红色的弧线,目标并非主体核心,而是它下方与冰壁连接的“根部”区域。
胶质主体似乎意识到威胁,试图分化出一部分组织去拦截。但手杖速度极快,且表面燃烧的净火之力让那些试图靠近的小型胶质体纷纷避退。
“噗!”
橡木手杖如同烧红的铁钎,深深刺入了胶质主体与冰壁连接的部位。
暗红色的净火之力瞬间顺着“伤口”注入。
“嘶——————!!!”
这一次,那胶质主体终于发出了清晰的、如同万千冰晶同时崩碎的尖锐嘶鸣,被刺中的部位猛烈沸腾、膨胀,然后爆炸开来。
并非血肉横飞,而是炸开一大团苍白的冻雾和四散的、失去活性的冰晶碎块。
主体庞大的身躯剧烈抽搐、收缩,仿佛遭受了重创,攀附冰壁的动作骤然停止,甚至有向下滑落的趋势。那些小型个体也如同失去指挥般,混乱地弹跳着。
多萝拉没有去看战果。
在投出手杖的同一时间,她已经凭借着投掷的反作用力,加上自身尚算敏捷的身手,向后疾退,瞬间来到了岩台后方的冰壁裂缝前。
她看也不看,侧身便挤进了那道狭窄、仅容一人通过的裂缝之中。
裂缝内部并非直道,而是曲折向下,更加黑暗,冰壁粗糙,有些地方需要手脚并用才能通过。她听到身后裂缝外传来胶质主体愤怒的嘶鸣和冰壁被撞击的闷响,但它似乎过于庞大,无法挤入这道裂缝。
暂时安全了。
多萝拉在黑暗中摸索着前行,呼吸因为刚才的战斗和紧张而略显急促。
她手中空无一物,橡木手杖还留在外面。
但她能感觉到,通过精神的微弱联系,手杖并未被摧毁,只是需要时间“回收”或重新召唤。净火之力在体内流转,修复着被极端寒意侵袭的细微损伤。
她不知道这条裂缝通往何处,但直觉告诉她,方向是向下的,而且,那种源自深渊底部的、混合着沉眠与躁动的脉动,在这里变得更加清晰了。
她正在接近目标。
无论是白女巫的沉眠之地,还是那些被惊醒的古老看守者的巢穴,抑或是其他什么东西。
她没有退路,只能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