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野的指尖悬在唐三残留的机械义肢碎片上方。
碎片边缘还沾着未干的雨水。
青铜齿轮的断口泛着冷光,像冻僵的鱼鳃在微弱地翕动。
他不敢碰。
刚才焚天业火灼烧议会档案时,那些记载着“神嗣计划”的羊皮纸在烈焰中蜷曲成灰烬的模样,此刻正重叠在这枚碎片上。
苏乐乐的呼吸声从左侧传来。
龙野转头。
少女正蹲在积水里。
雨水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滑落,在下巴尖凝成水珠,坠向腕间那片青鳞——它们不知何时已经从皮肤里浮出来,像初春河面碎裂的薄冰,在皮肤表面铺展出半透明的鳞甲。
青鳞边缘泛着淡金色的光。
那光芒随着她的呼吸起伏,每一次亮起,都有细碎的符文从鳞甲缝隙里渗出来,旋即被雨水冲散。
“别碰。”龙野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苏乐乐的手指正试探着伸向那片青鳞。
她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孩童触碰陌生事物的迟疑。
指尖距离青鳞还有半寸时,那些鳞甲突然剧烈地震颤起来。
嗡——
一声极细的共鸣声穿透雨幕。
青鳞表面瞬间浮现出网状的纹路,像突然结冰的湖面,将苏乐乐的手指弹开。
龙野瞳孔骤缩。
他认得这种纹路。
在符文洞穴里激活烛龙残魂时,石壁上的先天八卦也曾浮现过同样的脉络——那是防御阵纹的初始形态。
“它在……保护你?”龙野低声问。
苏乐乐茫然地眨了眨眼。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腕,又抬头看向龙野,眼神里的陌生感像一层薄雾,让那双曾经盛满星光的眸子变得朦胧。
“它烫。”她轻声说。
龙野这才注意到,青鳞覆盖的皮肤微微泛红,像是被火烤过的陶土。
他想起唐三临终前的眼神。
那时老机械师的瞳孔里映着漫天齿轮雨,临终遗言“齿轮要逆向转动”像一根烧红的针,扎进龙野的记忆深处。
逆向转动。
怀表齿轮在口袋里发烫。
龙野下意识地按住怀表。
金属外壳的温度已经超过了人体能承受的极限,隔着布料也能感觉到齿轮在疯狂转动,像是要挣脱表壳的束缚。
他突然明白过来。
青鳞的防御姿态不是针对苏乐乐自己。
是针对他。
针对他体内正在觉醒的烛龙血脉。
“退后一点。”龙野朝苏乐乐伸出手。
掌心的焚天业火还没完全熄灭,淡紫色的火苗在指缝间跳跃,映得他腕间的血管像藏着一条燃烧的小蛇。
苏乐乐没有动。
她只是盯着龙野的手。
青鳞又开始发亮,这一次的光芒比刚才更盛,甚至在她周围撑起了一片半透明的屏障,将雨水隔绝在屏障之外。
龙野的指尖碰到屏障的瞬间,像是触到了烧红的烙铁。
灼痛感沿着指尖蔓延上来。
他看见自己的指甲在屏障表面留下焦黑的痕迹,而屏障内侧,苏乐乐的青鳞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更加坚硬,边缘甚至泛起了玉石般的光泽。
“为什么……”龙野的声音卡在喉咙里。
他想起卷一苍母教突袭时,苏乐乐第一次兽化暴走,是他用“栗子糖分三块”的暗号唤醒了她。
那时她的眼睛里还有熟悉的光。
而现在,她腕间的青鳞在阻止他靠近,像一道无形的墙,把他们隔在雨幕的两端。
雨突然变大了。
豆大的雨点砸在青鳞屏障上,发出噼啪的声响,像是无数根细针在同时敲打玻璃。
龙野突然注意到,苏乐乐的嘴唇在动。
他凑近了些。
雨声太大,他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只能看见她的嘴唇反复开合,形成一个模糊的口型——像是在说“糖”。
心脏猛地一缩。
龙野猛地想起唐三口袋里的糖纸千纸鹤。
他踉跄着转身,在刚才唐三坠落的地方蹲下,手指插进积水里摸索。
雨水灌进他的袖口,冰冷刺骨。
指尖触到一张薄薄的纸片时,龙野几乎要哭出来。
是糖纸。
被雨水泡得发胀,原本折叠成的千纸鹤已经散开,露出里面泛黄的糖渣——那是他们童年时最爱的栗子糖,每次分糖时,苏乐乐总会把最大的那块留给龙野。
“你看。”龙野举起糖纸,声音哽咽,“是栗子糖。”
苏乐乐的目光落在糖纸上。
青鳞的光芒突然变弱了。
那些网状的防御纹路像退潮般缩回鳞甲里,只留下淡淡的印记,仿佛从未出现过。
她试探着伸出手。
这一次,青鳞没有阻拦。
龙野把糖纸递到她掌心。
苏乐乐的手指碰到糖纸时,突然剧烈地颤抖起来。
她低头看着糖纸,又抬头看向龙野,眼神里的薄雾似乎散去了一些,有什么东西在她眼底挣扎着想要浮现——像沉在水底的气泡,一次次浮起,又一次次破灭。
“三块……”她喃喃地说。
龙野的呼吸停滞了。
她记得!
他刚想开口,却看见苏乐乐猛地按住了太阳穴,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头……疼……”她蜷缩起来,青鳞再次浮起,这一次却不是防御姿态,而是紧紧地贴在她的皮肤上,像在吸收她的痛苦。
龙野伸手想扶她。
怀表突然发出刺耳的齿轮摩擦声。
他低头。
表壳上的裂纹正在扩大,淡红色的液体从裂缝里渗出来,像血液一样顺着他的手腕滑落,滴在积水里,晕开一朵朵暗红色的花。
时间回溯的反噬来了。
龙野咬着牙按住怀表,强迫自己不去看那些正在模糊的记忆碎片——父亲临终前的银发,唐三后背的烛龙契约,还有苏乐乐小时候笑着把栗子糖塞进他手里的样子,正在像被水浸泡的墨画,一点点晕开,变得模糊不清。
“别动。”他对苏乐乐说,声音因为疼痛而嘶哑。
他脱下外套,披在苏乐乐肩上。
外套上还残留着焚天业火的温度,落在青鳞上时,那些鳞甲发出细微的嗡鸣,像是在回应某种古老的召唤。
苏乐乐的颤抖渐渐平息了。
她靠在龙野的膝盖上,呼吸变得均匀。
青鳞的光芒彻底暗了下去,只在皮肤表面留下淡淡的痕迹,像谁用银线在她腕间绣了一朵未开的花。
龙野低头看着她。
雨水打湿了她的刘海,贴在额头上,露出光洁的额头——那里有一道极淡的疤痕,是小时候为了抢他手里的栗子糖,摔在石阶上留下的。
原来她都记得。
那些被观察者议会篡改的记忆,那些被时间回溯扭曲的片段,像藏在冰层下的溪流,始终在她心底流淌。
而青鳞的防御姿态,从来都不是拒绝。
是守护。
守护着那些即将被遗忘的羁绊,守护着她与这个世界仅存的联系。
怀表的震动渐渐平息了。
龙野小心翼翼地打开表盖。
里面的齿轮已经停止转动,最中间的那枚齿轮上,不知何时多了一道浅浅的刻痕——那是苏乐乐的名字缩写,是他小时候用钉子偷偷刻上去的。
雨还在下。
远处的天干图腾柱在雨幕中若隐若现,像一群沉默的巨人,俯瞰着这座被谎言笼罩的城市。
龙野轻轻抚摸着苏乐乐腕间的青鳞。
这一次,它们没有抗拒。
鳞甲的温度透过指尖传来,像握着一块被体温焐热的玉,温润而坚定。
“我们会找到真相的。”他轻声说,像是在对苏乐乐承诺,又像是在对自己发誓,“不管他们篡改了多少历史,不管这齿轮要转多少圈,我都会把属于我们的记忆,一点一点找回来。”
苏乐乐在睡梦中动了动手指。
龙野低头。
她的手正紧紧攥着那张湿透的糖纸,仿佛那是对抗遗忘的最后一道防线。
积水里,怀表渗出的暗红色液体正在慢慢变淡,与雨水融为一体。
而在无人看见的角落,苏乐乐腕间的青鳞上,一行极细的《诗经》残句正在缓缓浮现——“执子之手,与子偕行”。
字迹淡得几乎看不见,却在雨水中,闪烁着永不熄灭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