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了。
龙野的指尖划过怀表表面。
青铜齿轮的凉意顺着指腹爬上来,像有无数细小的冰针在啃噬骨血。
他蹲下身。
将最后一块机械义肢残片放进收纳袋。
残片上的应龙纹路还在微微发烫,像唐三临终前未散尽的体温。
苏乐乐站在三步外。
青鳞在她腕间明明灭灭。
那些鳞片反射着雨后的天光,碎成一片晃眼的银,看得人眼底发酸。
“乐乐。”龙野开口。
喉结滚动了两下。
他从口袋里摸出油纸包,动作慢得像在拆解精密的机关。
纸包里是三块糖炒栗子。
糖霜在潮湿的空气里洇出深色的痕。
棱角分明的糖块沾着细碎的栗壳,像被暴雨揉皱的星子。
“还记得吗?”他举起其中一块。
指尖的鳞甲刚褪去大半。
露出的皮肤泛着不正常的红,是烛龙业火灼烧后的余温。
苏乐乐的睫毛颤了颤。
她盯着栗子糖看了很久。
瞳孔里的狼瞳残影正一点点淡去,留下清澈却茫然的底色。
“什么?”她问。
声音很轻。
像被雨水泡软的棉线,轻轻一碰就会断成几截。
龙野举着糖的手顿在半空。
风卷过街道。
将远处钟楼的齿轮声送过来,咔嗒,咔嗒,敲得人心慌。
“糖分三块。”他重复道。
特意放慢了语速。
每个字都裹着童年巷尾的焦糖香,是刻在骨头上的暗号。
苏乐乐歪了歪头。
青鳞突然收紧。
在她腕间勒出淡青色的印,像谁用指尖轻轻掐了一下。
“三块?”她伸手。
指尖快要碰到栗子糖时停住。
目光落在糖纸褶皱处,那里还留着龙野小时候用指甲刻的歪扭十字。
“为什么是三块?”她问。
语气里带着全然的陌生。
像在研究一件从未见过的古董,好奇里藏着小心翼翼的防备。
龙野的呼吸漏了半拍。
他看见苏乐乐腕间的青鳞开始褪色。
那些原本莹润的鳞片正变得透明,能看见底下淡青色的血管,像初春解冻的溪流。
“因为……”他想说点什么。
喉咙却被什么堵住了。
眼前突然闪过十年前的巷口,扎羊角辫的小女孩把最大的那块栗子糖塞给他,糖霜沾在她鼻尖,像颗小小的金豆豆。
“因为要分你一块,我一块。”那时候的苏乐乐这样说。
她踮着脚够他手里的油纸包。
辫子上的红绳晃啊晃,晃成一道模糊的光,“还要留一块给明天呀。”
“龙野?”苏乐乐的声音拉回他的神思。
她已经收回了手。
青鳞在腕间结成半透明的茧,将那些躁动的兽性暂时锁在里面。
“没什么。”龙野把栗子糖放进她掌心。
指尖相触的瞬间。
怀表突然发出细碎的裂响,像有根无形的线在两人之间绷断了。
苏乐乐低头看着掌心里的糖。
眉头轻轻蹙起。
她把三块糖并排摆在手心,像在破解某种复杂的符文。
“要吃掉吗?”她抬头问。
眼里的茫然更深了。
仿佛这三块糖是什么危险的符咒,让她既好奇又胆怯。
龙野别过脸。
看向远处的天干图腾柱。
雨后的阳光穿透云层,在图腾柱顶端的全息投影上折出彩虹,那些《山海经》异兽的虚影在虹光里明明灭灭,像一场盛大的幻觉。
“嗯。”他应了一声。
声音有点哑。
怀表的齿轮又开始发烫,烫得他心口发紧,像有团没烧透的火在胸腔里闷燃。
苏乐乐拿起一块糖。
犹豫了一下。
还是放进了嘴里。
糖霜在舌尖化开的瞬间。
龙野听见怀表内部传来齿轮错位的轻响。
他低头看了一眼,表盘内侧新裂的纹路里,正渗出淡金色的光,像谁的眼泪凝固成了琥珀。
“甜吗?”他问。
努力让语气听起来自然些。
但指尖的颤抖骗不了人,那些刚褪去鳞甲的皮肤下,血脉还在因为烛龙的觉醒而突突直跳。
“甜。”苏乐乐点头。
她含着糖说话,声音有点含糊。
青鳞在她腕间泛起柔和的光,像被甜味安抚的小兽。
她又拿起第二块糖。
直接递到龙野嘴边。
指尖的温度透过糖纸传过来,带着雨后特有的微凉。
龙野张嘴咬住。
糖霜在齿间碎裂的脆响里。
他看见苏乐乐把最后一块糖放回油纸包,仔细折好,塞进自己的口袋——她忘了要留一块给“明天”。
怀表突然剧烈地跳动了一下。
像是在抗议什么。
龙野按住表壳,感觉到那些青铜齿轮正在疯狂逆转,刮擦着他掌心的皮肤,留下细密的疼。
“乐乐,”他咽下嘴里的糖,努力让目光保持平稳,“你刚刚把最后一块糖收起来了。”
苏乐乐眨了眨眼。
脸上是全然的困惑。
“不应该收起来吗?”她反问,“剩下的,不是要留着吗?”
“留着给谁?”龙野追问。
心脏在胸腔里擂鼓。
他看见苏乐乐的瞳孔深处,那道属于嗔兽的竖瞳正一闪而逝,快得像错觉。
“不知道。”苏乐乐摇摇头。
她摸了摸口袋里的糖纸。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像是在寻找某种丢失的东西,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风又起了。
卷起街道上的积水。
倒映在水洼里的天干图腾柱突然晃动了一下,那些全息投影的异兽虚影像是活了过来,正用冰冷的眼睛注视着他们。
龙野沉默地握紧怀表。
表盘内侧的裂痕又多了几道。
他知道,有什么东西正在随着这场暴雨一起流逝,像指间的沙,抓不住,留不下。
苏乐乐突然轻轻“啊”了一声。
她指着远处的钟楼。
“龙野你看,”她的语气里带着孩童般的好奇,“那个钟的指针,是不是倒着走?”
龙野抬头望去。
钟楼顶端的青铜指针果然在逆向转动。
每转一下,就有细碎的金属碎屑掉下来,在阳光下闪着银光,像谁撒下的一把碎星。
“是时间回溯的余波。”他解释道。
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怀表内部的齿轮已经乱成了一团,那些逆向转动的齿牙正在一点点啃噬着他的记忆,连带十年前那个分糖的午后,都开始变得模糊。
苏乐乐“哦”了一声。
没再追问。
她只是望着那座倒转的钟楼,眼神空茫,像迷路的孩子站在十字路口。
龙野看着她的侧脸。
突然很想伸手摸摸她的头发。
就像小时候那样,在她因为找不到回家的路而哭鼻子时,轻轻揉一揉她的羊角辫。
但他终究没敢。
怕惊扰了这短暂的平静。
更怕触碰到她腕间那层越来越透明的青鳞——他总觉得,那些鳞片下藏着的,是连时间回溯都无法挽回的破碎。
“走吧。”他说。
率先迈步向前。
怀表在口袋里轻轻震动,像在发出某种预警,又像是在哀悼。
苏乐乐默默跟在他身后。
三步的距离。
不远不近,刚好够龙野从余光里看见她时不时摸向口袋的手,和她眼底那片挥之不去的茫然。
路过街角的糖炒栗子摊时。
龙野停下脚步。
摊位的木板在暴雨中塌了一角,焦黑的栗子混着泥水滚了一地,甜腻的香气里掺着潮湿的霉味,让人心里发堵。
“以前,我们总在这里分糖。”他轻声说。
像是在对苏乐乐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
“你总说,三块糖要藏在不同的地方,一块藏在石板缝里,一块压在老槐树的树洞里,还有一块……”
他的声音顿住了。
因为苏乐乐正用全然陌生的眼神看着他。
“龙野,”她小心翼翼地问,“我们……以前经常来这里吗?”
怀表突然发出一声刺耳的裂响。
龙野低头,看见表盘内侧的玻璃已经碎了。
那些青铜齿轮裸露在外,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氧化、生锈,像在瞬间经历了千年的时光。
“是。”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却还是强迫自己扯出一个微笑。
“我们以前,每天都来。”
苏乐乐没说话。
只是轻轻咬了咬下唇。
青鳞在她腕间剧烈地闪烁起来,像是在抗拒什么,又像是在挣扎。
龙野知道。
有些东西,真的回不去了。
就像这倒转的时钟,就像这破碎的怀表,就像苏乐乐口袋里那块被遗忘了用途的栗子糖。
他深吸一口气。
将那些翻涌的情绪压下去。
转身继续往前走,每一步都踩在积水里,溅起细碎的水花,像在为那些逝去的时光,敲打着无声的丧钟。
苏乐乐依旧跟在他身后。
三步的距离。
只是这一次,龙野从余光里看见,她悄悄把口袋里的那块栗子糖拿了出来,捏在手里反复看着,像是想从那层皱巴巴的糖纸里,找出一点被遗忘的线索。
而怀表内部的齿轮,还在不知疲倦地逆向转动着。
刮擦着,碰撞着。
发出越来越清晰的声响,像在倒数,又像在呜咽。
龙野握紧了拳头。
指甲深深嵌进掌心。
他知道,这只是开始。
当“糖分三块”的暗号被遗忘的那一刻,有什么巨大的阴影,已经顺着雨后的水洼,悄无声息地爬了上来,正准备将他们彻底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