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野的靴底碾过巷尾的碎石。
糖炒栗子的焦香还凝在空气里。
那香气像被冻住的琥珀,在回溯的时空中折射出刺目的光——不是栗子壳的油亮,是青鳞炸开时的冷芒。
他看着她。
苏乐乐蜷缩在栗子摊旁的阴影里。
脊背弓成绷紧的弓弦。
青灰色的鳞片正从她的手腕往手肘爬,每一片都带着半透明的质感,像冻在冰里的鱼鳞。鳞片边缘泛着霜花似的白,触碰到空气时,簌簌往下掉银粉。
“乐乐。”龙野的声音卡在喉咙里。
像被砂纸磨过的铜铃。
他往前挪了半步。
苏乐乐猛地抬头。
瞳孔里没有焦点,只有两团旋转的黑雾,黑雾里浮着细碎的光点,像被揉碎的星子——不,龙野突然想起怀表齿轮卡壳时的火花,就是这种濒死的亮。
她的指甲在石板上抓出五道深痕。
石板屑飞溅起来,落在龙野的手背上。
不疼。
但他看见自己的手在抖。
怀表在衬衫口袋里发烫,像揣了块烧红的烙铁。第一次回溯的齿轮能量正在快速流失,表壳内侧的刻痕硌着他的肋骨,那是母亲留下的“勿回头”三个字,此刻像在往骨缝里钻。
“栗子……”龙野试着开口。
他的目光扫过栗子摊的铁皮桶。
桶里的栗子还在冒热气,摊主不知躲去了哪里,铁铲斜插在栗子堆里,木柄上的红漆剥落了大半,露出底下的木纹——和他童年记忆里的那把一模一样。
苏乐乐发出嗬嗬的声音。
像破旧的风箱在抽气。
她的脖颈上暴起青筋,青筋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游动,顺着血管往脸颊爬,所过之处,皮肤迅速蒙上青灰色的鳞甲。她的嘴唇咧开一个诡异的弧度,牙齿变得尖利,犬齿尤其长,尖端泛着冷光。
龙野的手摸向怀表。
指腹触到表盖内侧的血字,是上一次回溯时留下的——“第三次”。
他不能再用回溯了。
怀表齿轮已经出现蛛网纹的裂痕,再拧动发条,恐怕会彻底碎掉。父亲临终前说过,怀表的核心是烛龙残魂的碎片,碎片一旦消散,连残魂相聚的猩红潮汐都留不住。
“你看。”龙野慢慢蹲下身。
他捡起脚边一颗滚落在地的栗子。
栗子壳被炒得焦黑,捏在手里还有余温。他用拇指指甲抠开壳,露出里面金黄色的果肉,蒸腾的热气模糊了他的睫毛。
“我们以前总在这里分栗子。”他说。
声音轻得像叹息。
苏乐乐的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咆哮。
她的肩膀开始剧烈抖动,青鳞顺着锁骨往脖颈蔓延,在下巴处汇成一片扇形的甲片,甲片中央有个极小的凹陷——龙野记得,那里原本有颗浅浅的痣,是他小时候用铅笔头点过的“记号”。
突然,她猛地抬手。
不是朝龙野,是往自己的脸上抓。
青鳞覆盖的指尖划破了脸颊,没有血,只有细碎的银粉簌簌落下。她像是在撕扯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喉咙里的咆哮变成呜咽,黑雾缭绕的瞳孔里闪过一丝极淡的粉色——像被揉进墨里的桃花瓣。
“别抓。”龙野往前扑了半步。
就在这时,苏乐乐的周身突然亮起青光。
不是鳞片的冷白,是带着暖意的碧色,像初春解冻的湖水。青光以她为中心炸开,形成一个半透明的护盾,护盾边缘呈波浪状起伏,上面浮着细密的纹路,像是谁用针尖刻上去的。
龙野愣住了。
他认得这种纹路。
上次在苍母教的祭坛,苏乐乐失控时也出现过类似的光膜,只是那次很薄,像一层蝉翼,眨眼就碎了。但这次不一样,护盾厚实得能看见内部流动的光流,光流里浮着一行行字。
是篆体。
龙野的指尖悬在护盾外三厘米处。
他看清了最上面的一行——“蒹葭苍苍”。
字迹是淡金色的,像用融化的阳光写就,笔画边缘缠着细小的光带,光带里似乎有芦苇在摇晃。他往下看,第二行是“白露为霜”,这四个字的光带里浮着细碎的白点,像真的有露水在往下掉。
“这是……”龙野的呼吸顿住了。
他想起唐三书房里的那本《诗经》。
泛黄的纸页上,老师用红笔圈过这两句,说这是古人写思念的诗。那时候苏乐乐还凑在旁边,用铅笔在空白处画了三个歪歪扭扭的栗子,说“思念就是想分糖给对方吃”。
护盾突然震颤了一下。
苏乐乐还在里面抓挠自己的脸,但指尖碰到护盾内侧时,那些淡金色的字迹突然亮了起来。“蒹葭苍苍”四个字的光带猛地扩张,竟从护盾里渗出几缕白雾,白雾落地的地方,真的长出了细小的芦苇芽。
龙野的心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
他突然明白过来——这不是普通的护盾。
这是她的守护形态。
萧鼎说过,神嗣的双生武魂觉醒,爱意会催生出守护形态。可苏乐乐现在明明处于失控状态,她的意识被黑雾裹着,怎么会……
“乐乐,你是不是……”他想说“还记得”,却被护盾的变化打断。
第三行字浮现出来了。
“所谓伊人”。
这四个字出现时,护盾突然发出嗡鸣。
怀表在龙野的口袋里剧烈震动,表盖内侧的血字开始发烫,烫得他肋骨生疼。他低头摸怀表的瞬间,眼角余光瞥见苏乐乐的睫毛颤了颤——她的睫毛上沾着银粉,像落了一层雪。
当他再抬头时,第四行字浮了出来。
“在水一方”。
这一次,光带里真的浮现出流动的水影,水影里映出两个模糊的小身影,一个蹲在栗子摊前,一个举着三颗栗子,正把最大的那颗往对方手里塞。
龙野的眼眶突然热了。
那是他们七岁时的样子。
苏乐乐当时掉了门牙,说话漏风,却非要把最大的栗子分给龙野,说“糖分三块才甜”。他记得她的掌心有颗烫伤的疤,是帮摊主捡滚落的栗子时被烫的,现在那道疤的位置,正覆盖着一片最亮的青鳞。
护盾里的苏乐乐停止了抓挠。
她的手悬在半空,青鳞的尖端离脸颊只有一指的距离。黑雾在她的瞳孔里慢慢沉淀,露出底下原本的茶色,虽然还蒙着一层雾,但龙野能看见自己的影子落在里面——穿着高中校服,手里捏着颗剥开的栗子。
“你看。”龙野把栗子递到护盾前。
果肉的香气穿透了光膜。
苏乐乐的鼻尖动了动。
青鳞护盾上的《诗经》残句突然泛起涟漪,像被投入石子的湖面。“在水一方”的水影里,小苏乐乐举着栗子的手慢慢清晰,连指缝里沾着的栗子壳碎屑都看得分明。
“要分三块哦。”龙野轻声说。
他用指甲把栗子掰成三瓣。
最大的那块推到护盾前。
苏乐乐的喉咙里发出一声极轻的呜咽。
不是失控时的暴戾,是像小猫受委屈时的那种,带着点撒娇的意味。她的指尖轻轻贴在护盾内侧,与龙野推栗子的手指隔着一层光膜相抵。
青鳞的冷和栗子的暖,在接触点凝成细小的水珠。
水珠顺着护盾往下滚,流过“白露为霜”的字迹时,突然炸开成一片细碎的光,光里浮着更多的字——是《诗经》里的其他句子,“执子之手”“与子偕行”“如切如磋”……
龙野看着那些字。
突然想起怀表第一次回溯时,母亲的记忆碎片里闪过的画面——祠堂的石碑上,刻着同样的篆体,石碑前跪着两个身影,一个穿着龙纹长袍,一个披着覆满青鳞的斗篷。
原来不是巧合。
血脉里的羁绊,早就写在文字里了。
苏乐乐的睫毛上,银粉开始融化,变成透明的水珠往下掉。水珠落在护盾上,晕开一圈圈淡金色的光,光里的小身影开始移动,小苏乐乐把最大的栗子塞进小龙野手里,自己抓起最小的那块,笑得露出缺了的门牙。
“乐乐。”龙野的声音发颤。
护盾里的她眨了眨眼。
茶色的瞳孔里,黑雾彻底散去了。
虽然还是没什么表情,但龙野能感觉到,她认出他了——不是通过眼睛,是通过血脉里的记忆,通过《诗经》残句里藏着的时光,通过那颗被掰成三块的栗子。
青鳞护盾开始变得透明。
像融化的冰。
最后一片光膜消失时,苏乐乐的身体晃了晃,龙野伸手扶住她的腰。青鳞正在从她的皮肤上消退,露出底下苍白的皮肤,只有手腕内侧还留着淡淡的鳞痕,像谁用青色的笔描了一道弧线。
她的头靠在龙野的肩膀上。
呼吸很轻,带着栗子的甜香。
“龙野……”她的声音很哑。
像蒙着一层灰的铃铛。
“我在。”龙野把三瓣栗子都塞进她手里。
苏乐乐的手指蜷缩起来,紧紧攥着栗子,指节泛白。她没有看栗子,也没有看龙野,只是盯着巷尾的夕阳,突然轻声说:“刚才好像看见好多水,水里有两个人在分糖。”
龙野的心猛地一沉。
她还是忘了。
回溯的副作用开始显现了。
但他低头时,看见苏乐乐的掌心——那道烫伤的疤上,正浮着一行极淡的金光,像刚写上去的篆体。
是“伊人”两个字。
很快就消失了,快得像错觉。
只有龙野知道那不是错觉。
怀表在口袋里轻轻跳动了一下,像是在回应什么。他抬头看向巷口,刚才回溯时凝固的行人开始走动,糖炒栗子的摊主正弯腰捡散落的栗子,一切都和“第一次”回溯时一模一样。
但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苏乐乐攥着栗子的手,指尖在他的手背上轻轻划了一下。
不是失控时的尖利,是带着温度的、试探性的触碰。
像在写一个只有他们懂的暗号。
龙野反手握住她的手。
青鳞褪去的皮肤很凉,但掌心的栗子是暖的,暖得能焐热所有被时间篡改的记忆。他知道,下一次回溯会更痛,怀表的齿轮可能撑不过第三次,但此刻,他看着她眼里重新亮起的茶色,突然不怕了。
因为护盾上的《诗经》残句告诉他。
爱比时间更顽固。
哪怕记忆碎成齿轮,血脉里的诗,总会在该响起的时候,震碎所有的黑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