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野的指骨扣紧怀表外壳。
齿轮在掌心发出濒死的嗡鸣。
雨丝正在倒卷。像被无形的手捋顺的银色蚕茧。
他看见苏乐乐的利爪离自己咽喉还有三寸。青黑色的鳞片在她小臂上炸开,蛇瞳里翻涌的不是情绪,是纯粹的狩猎本能。怀表的玻璃罩已经布满蛛网纹,第三次按压时,齿轮摩擦的火花溅在他虎口,烫出焦痕。
“时间回溯——”
他刻意压低的声线被倒流的暴雨撕碎。
积水开始逆向攀爬台阶。坠落的广告牌倒退回原位。苏乐乐刚刚撕裂他左肩的利爪,正沿着原轨迹缓缓抽离。血珠争先恐后地钻回皮肉,像群受惊的红蚁。
龙野盯着她脖颈处跳动的青筋。那里有块淡青色的鳞片,形状像半颗栗子。是去年冬天她生了场大病,他偷偷在她床头放了袋糖炒栗子,第二天就冒出的印记。
“苏乐乐。”他试着开口。
倒流的雨珠在他唇齿间凝成冰粒。
苏乐乐的瞳孔猛地收缩。不是因为他的声音,是她耳尖新冒出的狼耳正蹭到倒卷的雨丝,那簇银灰色的绒毛颤了颤,像被风吹动的蒲公英。
龙野深吸一口气。
雨水灌进喉咙。带着铁锈味的疼。
他想起第一次回溯时,巷尾的糖炒栗子摊飘着热气。穿红围裙的老板正把栗子倒进铁网,裂开的壳里滚出金黄色的果肉。苏乐乐站在雾里,青鳞还没爬上她的脸,只是踮着脚问:“龙野,你说世界上有没有永远吃不完的栗子?”
那时他怎么回答的?
好像是把自己口袋里的三颗全塞给了她。
“听着!”龙野向前半步。倒流的风把他的声音劈成碎片,“栗子要分三块!”
苏乐乐的利爪停在半空。
蛇瞳里掠过一丝极淡的迷茫。像投入深潭的石子,连涟漪都没来得及扩散就沉了底。但她确实停了。龙野甚至能看见她鼻尖沾着的雨珠,正以违背物理的姿态向上飘,落回云层。
“第一块要带壳烤。”龙野的声音在发抖。不是冷的,是怀表齿轮卡壳的震动顺着手臂传上来,“第二块剥壳,混在粥里——”
“吼——”
苏乐乐突然发出野兽的低吼。狼耳完全竖起来,上面的绒毛根根分明。她猛地甩头,似乎想甩掉什么讨厌的东西,利爪划破空气,带起倒卷的雨幕,在龙野胸前撕开三道血口。
这次血珠没有倒流。
怀表的齿轮发出刺耳的卡壳声。龙野低头,看见玻璃罩下的某个齿轮断了半齿,像颗被虫蛀的牙齿。
“第三块……”他咳出一口血,混着雨水咽下去,“第三块要埋进土里,等明年长出新的——”
苏乐乐的利爪已经到了他眼前。
龙野侧身翻滚,撞在湿漉漉的邮筒上。铁皮发出闷响,震落了他口袋里的东西——是张皱巴巴的糖纸,去年冬天的栗子糖,被他折成了千纸鹤的形状。
糖纸在倒流的雨里打着旋。
苏乐乐的目光突然被吸引过去。
她的动作又一次停住了。这次不是迷茫,是某种更深的、近乎痛苦的挣扎。蛇瞳里闪过人类的虹膜颜色,像被乌云遮住的月亮,忽明忽暗。青鳞覆盖的嘴角咧开,露出尖利的犬齿,但她喉咙里发出的不是威胁的低吼,而是类似呜咽的气音。
“你看。”龙野捡起那只千纸鹤,举到她面前。纸角已经被雨水泡软,上面的糖渍晕成淡淡的黄,“是栗子糖的纸。”
倒流的雨突然乱了节奏。
有些雨珠向上飞,有些却固执地往下落,在空中撞成细小的水雾。怀表的齿轮转速明显慢了,龙野能感觉到时间的阻力,像在黏稠的蜂蜜里游泳。他知道这次回溯维持不了多久,断齿的齿轮正在发出最后的哀鸣。
苏乐乐的视线从千纸鹤移到他脸上。
蛇瞳里的猩红淡了些。她抬起另一只手,不是利爪,是半兽化的手指,青鳞从指缝间钻出来,像刚发芽的草。她的指尖离千纸鹤只有几厘米,却迟迟没有落下,仿佛那是什么烫人的东西。
“小时候。”龙野的声音很轻,怕惊扰了这脆弱的平静,“你总把栗子糖分三块。说要留一块给……”
他没说完。
苏乐乐突然猛地后退一步。像是被什么刺痛了,她捂住自己的头,狼耳耷拉下来,喉咙里的呜咽变成痛苦的嘶吼。青鳞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爬满她的脸颊,遮住了那半颗栗子形状的印记。
“不……”她吐出破碎的音节。
不是野兽的嘶吼,是人类的声音,带着哭腔。
龙野心中一紧。他想上前,却被突然恢复正常流速的暴雨拍在原地。怀表发出“咔哒”一声轻响,像是有什么东西彻底碎了。倒流的时间猛地回正,广告牌再次坠落,在他身后砸出巨响。
苏乐乐的瞳孔彻底被猩红覆盖。
她看着他,像看着完全陌生的猎物。刚才那瞬间的迷茫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更甚之前的狂暴。龙野甚至能看见她脖颈处的青筋再次跳动,那半颗栗子形状的青鳞变得滚烫,几乎要烧起来。
“吼!”
她扑了过来。
龙野侧身躲过,左肩的伤口再次裂开,血浸透了衣服。他摸了摸怀表,玻璃罩已经凉透了,里面的齿轮彻底不动了。第二次回溯,失败了。
但他没有感到绝望。
因为在苏乐乐转身再次扑来的瞬间,他清楚地看见,她的右手紧紧攥着。不是握拳,是小心翼翼地拢着,像握着什么不能掉的东西。
是那只被雨水泡软的千纸鹤。
暴雨还在下。龙野看着再次失控的苏乐乐,握紧了怀表。断齿的齿轮硌着掌心,有点疼,但他的心里却燃起一点微弱的火苗。
还有第三次回溯。
他还有最后一次机会。
这次,他要回到更早的时候。回到那个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的,分栗子糖的下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