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珠从雕花窗棂滚落。
在青瓦上砸出细碎的响。
那声音像被揉皱的锡箔纸,在潮湿的空气里泛着冷光。
龙野抬手接住一滴雨。
指尖的鳞甲轻轻震颤。
苏乐乐缩在墙角的阴影里,怀里抱着半张糖纸。
三天前从饕餮后厨带出的糖纸,边角还沾着琥珀色的蜂蜜渍。她总在无意识时摩挲那道折痕,仿佛能从粗糙的纸纹里摸出什么被遗忘的形状。
“冷吗?”龙野解下外套。
动作放得很慢。
像怕惊扰了檐下筑巢的雨燕。
苏乐乐抬头时,睫毛上还挂着雨丝。她的瞳孔是浅褐色的,不像失控时会渗出蛇瞳的竖纹,也没有狼瞳的琥珀色光晕,此刻干净得像被雨水洗过的琉璃。
“不冷。”她把糖纸往怀里揣了揣。
声音很轻。
尾音带着刚醒时的沙哑。
这是她失去记忆的第七天。青鳞护盾在第三次回溯时绷裂成星芒,那些碎光钻进她的血脉后,她就忘了“糖分三块”的暗号,忘了唐三总在暴雨天念叨的应龙传说,甚至忘了龙野脖颈左侧那道月牙形的伤疤——那是小时候为了抢她手里的栗子糖,被巷口的野狗抓伤的。
龙野把外套披在她肩上。
布料上还留着焚天业火的余温。
像晒过太阳的棉被,裹着干燥的暖意。
就在这时,雾隐城的防空警报突然撕裂云层。
不是苍母教突袭时那种短促的锐鸣。
是持续不断的低频震颤。
从钟楼的青铜齿轮里渗出来,顺着街道的甲骨文结界蔓延,最后钻进每一扇窗,每一道门缝。
苏乐乐突然瑟缩了一下。
她攥紧龙野的袖口。
指节泛白,像抓住救命稻草的幼兽。
龙野按住她的手背。
掌心的温度透过皮肤传过去。
“别怕,是防空警报。”
话音未落,整座城市的扩音器同时嗡鸣起来。那是嵌在天干图腾柱顶端的青铜喇叭,平时用来播报雾隐城的潮汐预警,此刻却流淌出经过电子处理的合成音,平得像结冰的湖面,听不出任何情绪。
“紧急广播。”
“重复,紧急广播。”
“观察者议会第七十三号决议:自此刻起,清除所有神嗣。”
最后五个字砸下来时,龙野听见怀里的怀表发出细碎的咔嗒声。
是齿轮卡壳的动静。
像有根无形的针,突然刺穿了精密咬合的轮齿。
苏乐乐茫然地眨了眨眼。
她不懂“神嗣”是什么。
但“清除”两个字像冰锥,让她后颈的青鳞突然发烫。
龙野猛地转头看向窗外。
雨幕里,雾隐城的轮廓正在扭曲。
明清风格的飞檐下,全息投影的异兽虚影开始闪烁,原本温顺的鹿蜀图腾突然咧开嘴,露出尖利的獠牙。
“清除目标:携带双生武魂基因序列者。”
广播还在继续。
合成音里混进了电流的滋滋声,像有无数只飞虫在铜线圈里挣扎。
隔壁的包子铺传来瓷碗碎裂的脆响。
紧接着是女人的尖叫。
龙野看见卖包子的张婶跌跌撞撞冲出店门,她怀里的小男孩后颈浮出淡淡的虎纹,那是寅虎图腾的觉醒征兆,此刻却成了催命符。
“清除方式:基因链定向瓦解。”
“所有神嗣将在七十二小时内失去生命体征。”
“抵抗者,格杀勿论。”
苏乐乐突然拽了拽龙野的衣角。
她指着自己的手腕。
青鳞护盾留下的淡青色纹路正在发光,像水面荡漾的涟漪。
“这里……热。”她小声说。
眼里蒙着水汽。
像迷路的孩子在诉说身体的疼痛。
龙野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他想起唐三临终前,机械义肢崩裂时溅出的金色血珠。
想起白无常在苍母教突袭时说的话——“神嗣是实验体,从来都是”。
怀表的齿轮又响了一声。
这次更清晰。
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倒计时。
“龙野。”苏乐乐仰起脸。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
“他们说的……是我们吗?”
龙野没有回答。
他脱下自己的鳞甲护腕。
扣在苏乐乐纤细的手腕上,刚好遮住那些发光的纹路。护腕内侧刻着离卦火纹,接触到她皮肤的瞬间,腾起淡淡的橘色光晕,像冬日里暖手的炭盆。
“不是。”他说。
目光很稳。
像暴雨里始终立在岸边的礁石。
广播突然切换了频率。
合成音变成了沙沙的电流声。
几秒钟后,一个苍老的人声闯了进来,带着金属摩擦般的嘶哑,像是从生锈的留声机里钻出来的。
“……他们怕了。”
“怕我们想起被篡改的历史。”
“怕烛龙与嗔兽的融合……”
声音戛然而止。
取而代之的是刺耳的噪音。
像有人用斧头劈开了信号塔。
苏乐乐的肩膀还在抖。
但她学着龙野的样子,把护腕系得更紧了些。
糖纸从她怀里滑出来,飘落在脚边,被雨水打湿的地方,隐约能看见用指甲划出的“三”字。
龙野弯腰捡起糖纸。
指尖触到潮湿的纸面。
突然想起六岁那年,苏乐乐举着偷来的栗子糖跑过巷口,辫子上的红绳被风吹得像团火苗。
“分你三块。”她说。
把最大的那块塞进他嘴里。
甜味在舌尖炸开时,她的虎牙在阳光下闪了闪。
“广播是假的。”龙野把糖纸叠成小小的千纸鹤。
塞进苏乐乐的掌心。
“就像雾隐城的雾,看着浓,太阳出来就散了。”
苏乐乐捏着那只千纸鹤。
纸角硌着掌心。
她突然踮起脚,把额头轻轻靠在龙野的胸口。
“你的心跳好快。”她说。
像在陈述一个事实。
“但我不怕。”
怀表的齿轮终于安静下来。
龙野低头时,看见护腕的火纹与苏乐乐的青鳞正在共振。
橘色与青色的光缠绕着,在雨幕里织成半透明的茧。
远处传来玻璃破碎的声音。
有人在喊“找到神嗣了”。
还有机械义肢运转的嗡鸣,应该是九嗣联盟的人开始行动了。
龙野把苏乐乐往身后拉了拉。
右手按在怀表上。
金属外壳的温度,已经烫得像要烧起来。
“我们得走了。”他说。
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却在转身时,悄悄调整了步伐,让苏乐乐能更轻松地跟上。
苏乐乐攥着千纸鹤。
亦步亦趋地跟着他。
经过窗台时,她看见自己的倒影映在湿漉漉的玻璃上,护腕的火纹在她的影子里,烧出小小的、温暖的光。
雨还在下。
但落在青鳞护盾上的雨珠,都变成了细碎的光斑。
像谁撒了一把星星,落在他们要走的路上。
龙野的脚步声很稳。
苏乐乐踩着他的影子。
突然觉得,就算忘了所有事,跟着这个背影走,应该也不会出错。
怀表在口袋里轻轻震动了一下。
不是齿轮的卡壳声。
是新的齿轮开始转动的声音,带着某种破釜沉舟的决心,咔嗒,咔嗒,敲在雾隐城的心脏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