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尔襟却没有停下来,反而笑说:“婳婳的品性应该是最好相处的了,平时和人多是君子之交,也能容人,不评价任何人。”
他说的是实话,但对面人显然不这么认为,随意笑了笑把这个自己不认可的话题带过。
“是…”
虞求兰换了个听起来关切的话题:“听你妈妈说你喜欢吃日料和本帮菜,太巧了,我们家里平常吃的就是江浙的本帮菜。”
“这道腌鲜笃是我们家里苏帮菜厨师的拿手菜,你一定要尝尝。”她像个慈母一样,热情地主动起身给周尔襟舀汤。
周尔襟需起身递碗过去再接回来。
为了表现慈爱,这热切到有些急切的举动,虞婳看着,只是觉得有些滑稽,她眼神冷淡看着,没有什么情绪。
但周尔襟行云流水,接得妥帖,以至于看上去没什么问题,反而养眼。
虞求兰显然是开心的:“小时候总是和你妈妈开玩笑,但也没想到你们两个真的结婚了。”
周尔襟平静承认:“因为我真喜欢婳婳。”
虞求兰笑得嘴都合不拢,自周尔襟到了该结婚的年岁,一直都觉得他和自己家没什么关系,没想到会喜欢虞婳,如同中奖。
虞婳看见虞求兰一直笑,也只是收回目光。
虞求兰发现虞婳戴的不是那枚相对招摇的粉钻戒指:“戒指怎么换了?”
周尔襟全都担在自己身上,游刃有余地回应:
“是我要换的,我一直没有向婳婳正式求过婚,所以重新定制了一枚戒指,在她生日的时候求了婚。”
“原来是这样。”虞求兰笑起来的时候,眼尾的纹路像一朵绽放的菊花,在本身算立体不算清秀的骨相上违和,给人一种硬凹的干扁感,能看出平时实际上很少笑。
她笑着说:“这段时间辛苦你了,婳婳不像她姐姐,她姐姐活泼讨人喜欢,婳婳经常不怎么说话,像个闷葫芦又有自己主意。”
周尔襟一静,没有回应,只是礼貌性笑了笑,体面地尊重一下亡者。
虞婳只是不出声,小时候她会心里失落,然后鼓起勇气问妈妈,你更喜欢我还是更喜欢姐姐。
但那个姐姐只陪她九年,她那时已经十二三岁了,她认为自己陪妈妈的时间更长,而且她更努力迎合,妈妈会说更喜欢她。
但妈妈毫不犹豫说当然是更喜欢你姐姐。
“要是你能做到你姐姐那么讨长辈开心,有那么多朋友,让妈妈有面子,妈妈也会喜欢你的。”
但那个时期已经过了,她不是只能依靠父母评价去斟酌人生的小孩了。
她不出声,一直低头扒饭,把自己的压抑难受全部咽进去。
周尔襟发现了,他放下了筷子,忽然温沉开口道:
“妈,有一件事,我可能得和您认真聊聊。”
虞求兰还笑容满面的:“什么事?
周尔襟直接说:“以后可以不在婳婳面前提虞姝的事情吗?”
一时间,虞婳的筷子都停住了。
虞求兰一僵。
没想到女婿会这么突然地说出这种话。
而且她也没说什么。
她还维持着笑容,慢声说:“小姝是她姐姐,也是家里的一份子,提也很正常,总不能她走了,我们也把她完全忘了吧?”
周尔襟却没有把这件事就这么揭过:
“当然没有要求您完全不提,只是在婳婳面前不提,对婳婳来说,她没有见过虞姝一面,也没有任何感情,您提虞姝姐,对她来说只有伤害。”
虞婳握着筷子,呼吸都有些放缓。
虞求兰却笑着,看向虞婳:“婳婳,你也觉得应该不提姐姐吗?妈妈常挂念你姐姐都已经二十多年了。”
周尔襟却鲜有的态度强硬,直接截住话头:
“您不用问虞婳,现在是我在和您沟通。”
他语气仍然平薄,没有太多起伏,好似温和,但威胁力远强过大喊大叫的人。
让人能感觉到,他今天必须杜绝后患,往后都不能在虞婳面前再提那个死掉的姐姐。
虞求兰无法通过推着虞婳自己说“没关系“的方式,把这件事糊弄过去。
虞求兰还是能维持着笑意,想周旋一下:
“婳婳也没有太大反应,家里都习惯了。”
周尔襟不躲不避,漆黑眼眸平稳有力地凝视着虞求兰,平静道:
“抱歉,是我有很大反应。”
虞婳看着周尔襟凌厉冷淡的侧脸,他八风不动,毫无退却之意,温和的人忽然这样,是为了她。
她在此处的坚冰好似被人用铁锹敲出一个洞口。
虞求兰不说话了,像是在以沉默退却这话题,冷处理是她常用的方式。
虞婳以往试过和她沟通,虞求兰就是这样每次都当她说的话是耳旁风。
她已经习惯了,无声地低下头,平静剥离她的情绪,求不到的东西,她一贯不希望再影响她,只漠视这件事当成不必要。
周尔襟的手在桌下握住了虞婳有些冰凉的手。
他平静道:“在我这里,婳婳就是独一无二的,听见您用她和别人对比,我会不舒服,不止是和虞姝。”
一点都不给虞求兰退路,推着虞求兰把这件事解决。
如果对方只是普通小辈,虞求兰当然可以漠视,但对方是虞家需要依靠的大树,平时尊重那是因为面上的亲情需要维系。
但实际上,对方身上牵连着目前虞家最大的生意。
而周尔襟并没有就此却步:“妈,我希望家里人都不在婳婳面前提虞姝,可以吗?”
虞求兰第一次在虞婳的事情上被挑战权威。
连一贯不管事的郑成先都觑着虞求兰面色。
而虞婳被周尔襟十指交缠握着,温暖厚重的大手紧紧贴着她,心跳亦被对方牵连着,同样是温暖的,毫不害怕,没有长期以来那种习得性无助的空荡。
像无论是什么结果,周尔襟都会保护她。
虞求兰沉默,周尔襟也一样沉默,没有更改任何要求。
这种等待对方先着急而后让步的谈判技巧,彼此都太熟悉,在商场上常用。
虞求兰有些勉强笑了笑,拿起酒杯喝了一口葡萄酒:
“好不容易一家人能聚一聚,没想到会因为这件小事不高兴。”
虞姝的事被说成是小事,是这么多年来头一遭。
虞婳都需要低头,去掩饰自己这一刻的动荡。
虞求兰跟着说:“妈也没想到这个地方会让你不舒服,既然这样以后就不提了。”
周尔襟却平和说:“不仅是不提,婳婳的生活里,尽量少出现虞姝的痕迹,我认同我的妻子不是独生女,但她不能一直被排挤。”
“好……”虞求兰有些艰难应,只能维持表面体面地虚笑,“那以后小姝的忌日,就不叫婳婳去扫墓了。”
周尔襟看向虞婳,温和问:“还有其他的吗?”
虞婳正常来说,应该是说没有了。
因为她一贯不是咄咄逼人的人,对她有一点好,她都觉得可以了。
但周尔襟为她出头,如果她只说没有了,太对不起周尔襟。
这么多年周尔襟是唯一一个为她出头的。
她平静道:“挺多的,我会列出来发个文档给你,辛苦了。”
虞求兰的脸色已经僵住。
但周尔襟和虞婳的手在桌下握得更紧,犹如一场他带着她冲破界限的胜利。
她终于可以大口呼吸。
这个家里,谁也不可以提虞姝。
吃完饭,本来应该一家人坐在一起聊聊天,但刚刚那餐饭吃得虞求兰心力交瘁,彼此之间只能维持体面的笑容,实际上气氛微妙到无法继续交谈。
虞婳和周尔襟上楼,两个人不说话,平静进了房间。
关上门,彼此对视一眼,忽然不约而同地笑了,虞婳转过头去,想忍笑但莫名其妙忍不了,眼底却有热意。
第一次有人为她出头。
周尔襟一直垂眸睇着她浅笑。
他伸出长臂,把虞婳搂进怀里,宽大温暖的拥抱如把她裹进一团轻软饱满的被褥里。
不再需要刻意把自己的情绪漠视剥离,是事事都有正向反馈。
周尔襟低下头,一下一下亲她,柔软的唇贴在一起的时候好像有千丝万缕的线牵拉着,虞婳的唇角都压不住,这一刻的亲密有些噬人。
她知道这吻无关欲望,只关乎他的在乎。
很难想象有朝一日她会和某个人这么亲近。
周尔襟把她裹在自己身体里,大掌托着她纤薄的后背,云淡风轻说:
“终于有资格说这些话。”
落入虞婳耳中。
意味着周尔襟曾经就关注到她受过的不公,但没有身份去为她出头。
她一时觉得自己应该更早和他有交集。
虞婳贴着他平阔的身躯,双臂环抱他精贵蚕丝裹着的窄硬腰身,完全贴合的拥抱似调动身体里所有旖旎丝流,和他滚在一起。
和一个明知喜欢自己的人。
直到虞婳想松手,周尔襟温和看了一眼手上的表:“八点多了。”
虞婳不解:“怎么?”
“看样子他们也是没有安排之后的活动了,只能我们两个自己活动。”周尔襟漫悠说。
“什么活动?”虞婳接着问。
周尔襟思索片刻,温声说句:“我去洗澡,洗完再聊。”
已经让人提前送过他的衣物过来。
虞婳莫名有些不舍。
但是周尔襟刚进去没多久,陈问芸的电话就来了。
打的是周尔襟的手机。
虞婳犹豫一下,还是拿起来接过,轻轻叫一声:“妈咪。”
那边的陈问芸甜甜地拉长声音应一声:“诶,宝贝女儿。”
虞婳僵了一下,如一种错位,好似她真是陈问芸的女儿一样,好似她真的幸福过。
陈问芸柔声问:“你哥哥呢?”
“哥哥在洗澡。”她声音有点木木的,不知如何平静心里的微动。
陈问芸手机有些漏音,坐在旁边翻航空杂志的周钦听见了。
陈问芸不觉有问题,问了一声:“那你呢,回家了不干点什么吗?”
她老实回答:“有带哥哥参观一下我房间。”
陈问芸是有事找周尔襟,当然不能闲聊太久:“这样啊,妈咪都还没有进过你房间,哥哥应该很开心哦。”
“还好。”虞婳保守回应。
陈问芸温柔说:“你把电话给哥哥,妈咪有事和他说。”
虞婳呆呆应好。
她拿着手机,忽然不加商量,直接打开了浴室的门。
周尔襟正站在天花板垂直花洒下,身上还有泡沫。
他看见虞婳忽然走进来,还拿着他的手机,淡定温声问:“有事?”
“妈咪叫你听电话。”她伸出手,像是要把手机递给他。
但她这种木又好气又好笑,好像没看见他没穿衣服。
周尔襟轻笑了一声,把花洒关掉,淡定拿过浴巾擦了擦:
“开免提,我手上有水。”
虞婳乖乖开免提。
陈问芸开始说有个股东忽然去世,但是没有遗嘱,他们家里在抢股份继承权,几个私生子闹得不可开交,为了百分之一的股份大打出手。
虞婳有点明白,百分之一的股份听着不多,但实际上,对一个过千亿的集团来说,百分之一也是十亿,每年分红都不少,值得大打出手。
在飞鸿,大部分股东都是以公司名义占股份,个人股东不多,有百分之一的更是不多。
哪怕是周家,也是以某一个公司为主体作为股东,并不是个人股东。
而陈问芸继续道:“没想到他们最后决定把股份卖给翔鸟的人,想拿了钱平分各自发展。”
虞婳听得入神,脑子里已经开始盘算。
如果翔鸟有了这股份,就是拥有股份最多的个人股东。
影响力不可谓不大。
周尔襟用浴巾把身上的水擦干净,已经拆了线的伤口不太明显了。
周尔襟低声和虞婳说:“拿睡衣过来。”
虞婳抿唇,把手机放在洗手台上,从一旁拿过睡衣。
周尔襟很自然,用气音贴近她耳边:“帮我穿。”
然后照常回应陈问芸:“其他股东现在知道吗?”
虞婳拿上衣帮他穿,手触碰过他温热散着蓬勃荷尔蒙的皮肤。
陈问芸在电话那头说:“大部分不知道,不过董事会基本都知道了,因为他们也想抢这百分之一,有人在筹流动资金了。”
周尔襟淡定道:“明天早上我会回公司开会,今天晚上你和爸先好好休息,不用担心这百分之一,一夜之间他们也卖不掉,有很多手续要走。”
陈问芸只是通知他一声,具体怎样,需要他自己做决策。
“好。”
“麻烦妹妹了。”陈问芸还特地提了一句虞婳,像调戏她一样,“宝贝女儿再见。”
虞婳有些心颤:“妈咪再见。”
而那头的周钦听得隐隐约约,翻杂志的手却停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