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平话音刚落,窗外的马蹄声已碎成一片。
那挂着令箭的小将掀帘而入,铠甲上还沾着晨露,单膝点地道:\"启禀诸位大人,幽州急报已送丞相案头,无大碍。\"说罢退到廊下,腰杆绷得笔直。
许慎悬着的心跳落回原处,抬眼正撞进诸葛宇的目光——那青年方才还攥着酒盏,此刻已将茶盏推到案角,指节在案几上敲出细碎的节奏。
张松则低头抚过木牌上的刻痕,喉结动了动,像是咽下句什么。
\"张管事到!\"
门帘再掀时,进来个穿青布短打的中年汉子,腰间系着油亮的牛皮囊,见众人起身,忙拱手道:\"诸位大人里边请,热水系统在东院新式平房。\"
许慎跟着往外走,鞋尖擦过门槛时,瞥见张松落在最后,木牌在掌心按出红印。
这老别驾方才还眼眶发红,此刻竟腰背挺直,倒像是换了个人。
东院比前院开阔三倍,五间灰瓦白墙的平房整齐排开,墙根处埋着拇指粗的陶管,顺着墙缝往地下钻。
张伍走到第一间房前,抬手拍了拍墙:\"诸位请摸。\"
诸葛宇第一个伸手。
他指尖刚触到墙面,便猛地缩了回来,又试探着按上去——墙是温的,像晒过日头的土炕,却比土炕匀实,从墙角到窗下,温度竟一般无二。
\"这墙里埋着陶洞。\"张伍掀开墙根一块砖,露出尺许长的陶管,\"灶房烧炭,热气顺着陶管往墙里钻,整面墙都成了暖炉。
冬天屋里不用生火盆,小孩光脚跑都不凉。\"
许慎蹲下去看陶管,管壁上还留着炭灰,混着新砖的土腥气钻进鼻腔。
他伸手量了量陶管直径,忽听身后\"当\"的一声——是下邳陈家的陈二公子拿铜尺敲墙。
\"这砖比普通青砖沉。\"陈二公子敲完这面敲那面,\"实心的?\"
\"水泥砖。\"张伍从牛皮囊里掏出块碎砖,\"石灰、黏土、河沙按比例烧,比青砖硬三倍。
方才诸位在正厅看的那面墙,铁锤砸了三回才裂道缝。\"
碎砖在众人手里传着。
诸葛宇捏着砖角,指腹被硌得发红,突然低笑:\"张管事,这砖要是砌城墙......\"
\"上个月在小沛试了段墙。\"张伍没接话,指了指房后,\"诸位请看。\"
房后空地上立着段两丈高的墙,墙根堆着半人高的碎石——那是撞城车用的。
墙面上留着深浅不一的凹痕,最深的一道不过半寸,像被指甲掐过的硬面团。
\"撞城车撞了七次。\"张伍踢了踢脚边的碎石,\"最后还是拿火油泼了才勉强烧出条缝。\"
陈二公子的铜尺\"当啷\"掉在地上。
许慎看见他脖颈发红,喉结上下滚动,像是有团火从喉咙里往上蹿。
再看诸葛宇,这向来沉稳的琅琊公子正盯着那面墙发怔,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碎砖,竟把砖角磨出了包浆。
\"走,看热水。\"张伍在前头引路,推开通往灶房的门。
灶房里砌着三眼大灶,最右边那眼连着根粗陶管,陶管顺着墙爬上梁,又顺着另一侧墙钻进里屋。
张伍舀了瓢水倒进灶上的铜锅,不多时便见热气顺着陶管往上冒,里屋突然传来\"哗啦啦\"的水声。
\"水在陶管里转圈,烧沸了直接送进浴房。\"张伍掀开门帘,里屋石砌的浴桶正往外冒白汽,\"冬天也能痛痛快快洗热水澡,不用烧两锅水兑着用。\"
陈二公子凑到浴桶边,伸手搅了搅水,突然扭头问:\"这陶管能接多远?
城里家家户户都装,行不?\"
\"丞相说,明年先在许都试点。\"张伍擦了擦额头的汗,\"到时候水管进院,暖墙入室,冬天不用囤炭,夏天有凉水......\"
\"能挣钱不?\"张松突然开口。
他不知何时站在门角,木牌在掌心攥得发热,\"砖窑、陶管、炭灶,这些营生,汉营让不让民间做?\"
张伍顿了顿,笑着从牛皮囊里摸出张纸:\"诸位看完房,正厅有新章程。\"
众人回到正厅时,檀香已换了新的,主位上终于坐了人。
陈子元穿着玄色深衣,腰间玉玦随动作轻响,见众人进来,抬了抬手:\"坐。\"
许慎刚落座,便有书吏捧着木匣过来,每人发了本竹简书。
封皮上\"大汉专利管理司\"六个字墨色未干,翻开来,第一页写着\"凡新创器物、新立之法,可报司中审验,得专利牌者,十年内唯其可制,他人仿造罚银百两\"。
\"专利?\"陈二公子翻了两页,皱起眉头,\"这规矩倒是新鲜,可我等做买卖的,谁会把赚钱的法子报上去?\"
\"因为报了能赚更多。\"陈子元端起茶盏,\"诸位今日看的水泥砖、热水管、暖墙陶洞,都是专利。
谁想烧水泥砖,得跟专利主买方子;谁想建热水系统,得按专利主的法子来——专利主拿三成利,剩下的归你们。\"
厅里静了片刻。诸葛宇捏着竹简的手紧了紧:\"那专利主是谁?\"
\"有的是匠人,有的是军匠,有的......\"陈子元目光扫过众人,\"是诸位。\"
许慎心头一跳。
他看见张松的木牌在案上轻颤,陈二公子的铜尺又攥回了手里,诸葛宇则垂眼盯着竹简,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
\"但今日要说的,不止专利。\"陈子元放下茶盏,\"还有铁路。\"
\"铁路?\"陈二公子脱口而出,\"就是军报里说的,用铁轨运粮的铁路?\"
\"正是。\"陈子元示意书吏展开一卷图,\"从许都到小沛,从彭城到下邳,共八条铁路。
朝廷出地、出设计,铁轨、枕木由民间承建。
建成后,运粮、运货、运人,过路费三七分——朝廷三成,承建者七成。\"
话音未落,陈二公子\"砰\"地撞翻了茶盏。
许慎看见他眼睛发亮,像盯着肥肉的饿狼;张松的木牌\"咔\"地裂了道缝,却恍若未觉;诸葛宇则直起腰,指尖敲着案几,节奏比之前快了三倍。
\"可铁轨要铁料......\"陈二公子刚开口,便被诸葛宇打断:\"朝廷的铁料坊不是有剩料?
丞相之前说过,军器用剩的铁,可按市价卖给民间。\"
陈子元笑了:\"正是。
铁路承建者可优先认购军剩铁料,价同市价。\"
厅里响起此起彼伏的抽气声。
许慎摸着发烫的竹简,突然明白方才张伍说\"能赚更多\"是什么意思——水泥砖要砌房、砌墙,铁路要铺轨、建站,往后城里城外,哪处不用砖?
哪段铁路不用铁?
\"还有一事。\"陈子元的声音压下来,\"明岁起,许都、小沛等大城建房,须按统一规制——墙用水泥砖,水管入地,暖墙留洞。
违者拆房,罚银五十。\"
陈二公子的铜尺\"当\"地砸在案上:\"那得多少砖?多少陶管?\"
\"去年许都建房用砖三百万块,今年要翻三倍。\"陈子元望着窗外的水泥墙,\"诸位说,这砖窑、陶管坊,是金饭碗不?\"
诸葛宇突然起身,长揖到地:\"在下代表琅琊诸葛家,愿认购铁路承建权。\"
陈二公子跟着站起来,衣襟都没理:\"下邳陈家要两条铁路!\"
张松摸着木牌上的裂痕,笑出了声:\"某虽管不了别驾印,管个砖窑总使得。\"
许慎坐着没动。
他望着陈子元案头的玉玦,突然想起前院那面被铁锤砸过的墙——原来不是让他们看墙有多硬,是让他们看,这墙里藏着多少生意,多少银子,多少能攥在手里的金饭碗。
\"诸位且慢。\"陈子元抬手按住要涌上来的众人,\"专利司明日挂牌,铁路承建需先交定金。\"他目光扫过满厅发亮的眼睛,\"定金多少?\"他顿了顿,\"一百万钱。\"
厅里霎时静得能听见檀香燃尽的\"噼啪\"声。
陈二公子的铜尺滑进案下,诸葛宇的手指在竹简上掐出了月牙印,张松的木牌裂得更深了。
\"这钱,是买个入场券。\"陈子元的声音像浸了蜜,\"等铁路通了,砖窑开了,热水管进了千家万户......\"他笑了笑,\"一百万钱,连利息都不够。\"
许慎望着窗外渐沉的日头,突然听见自己心跳如鼓。
他看见诸葛宇摸出了随身的玉牌,陈二公子在翻钱袋,张松把裂了的木牌按进案几——那上面的裂痕,倒像是道张开的嘴,要把满厅的金银都吞进去。
檀香换了第三炉时,周平捧着个红漆木匣进来,匣盖打开,里面整整齐齐放着二十块金漆木牌,牌上\"专利\"二字在烛火下泛着光。
陈子元起身,指尖拂过木牌:\"明日此时,专利司门口的铜箱......\"他顿了顿,\"该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