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如墨,将洛阳城浸染得一片沉寂。
武库,这座蛰伏于皇城之北的钢铁巨兽,在月色下泛着森然的冷光。
韩德的脚步声在空旷的甬道中回响,一下,又一下,带着某种固执而沉闷的节奏。
他左肩的旧伤在阴冷潮湿的空气里隐隐作痛,每走一步,都像有根钢针在骨缝里搅动,让他不得不将身体的重心更多地压向右腿,形成一种微不可察的跛行。
这伤是当年在边境抵御蛮族时留下的,也是他从一个冲锋陷阵的校尉,变成如今这个武库守吏的根源。
巡更的路线他早已烂熟于心,闭着眼都能走完。
然而今夜,他的步伐却比往常慢了半拍。
当他走到最深处的北库第七重门前时,脚步停了下来。
这扇门由整块黑铁浇铸,门上没有多余的纹饰,只有冰冷的肃杀之气。
门后,藏着能动摇整个天下格局的秘密——最后的真北辰铁。
韩德像往常一样,伸出布满老茧的手,仔细检查门上的巨型铜锁。
他的身体微微前倾,宽大的衣袖垂落下来,恰好遮住了他手部的所有动作。
这是一个绝佳的掩护。
就在所有人的视线都被他检查锁具的认真模样吸引时,他的指尖却灵巧地一弹,一枚比指甲盖还小的微型铜铃,被无声无息地嵌进了厚重门扉与门框之间那道细微的缝隙里。
这枚铜铃,与名震南疆的“珠崖铃网”同源,却又截然不同。
经过海贸总署那位机关天才黄琬之的改良,它不再依赖丝线联动,而是能敏锐地感知到最细微的震动,并将其转化为一种特定频率的声波。
做完这一切,韩德直起身,仿佛只是拂去袖口的灰尘。
他转过身,迎着巡逻队其他人的目光,用一种只有自己能听见的沙哑声音低语了一句:“铁不在库,声在门。”
这句暗语像一颗投入水潭的石子,涟漪迅速扩散到了城南的一处宅邸。
宅邸书房内,灯火通明。
陈子元放下手中的密报,抬头看向面前的黄琬之。
黄琬之依旧是一身干练的青衣,眉眼间透着一股商行女掌柜特有的精明与冷静。
“韩德的信号来了。”陈子元的声音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响鞘计划’,可以启动了。”
黄琬之微微颔首:“一切准备就绪。我已备好文书,明日一早,便以‘武库防潮工程验收’为由,带人入内。”
陈子元提醒道:“贾诩的眼线遍布全城,武库更是重中之重。你的团队……”
“主公放心,”黄琬之嘴角勾起一抹自信的弧度,“我带去的,都是海贸总署最不起眼的账婢,她们只识数目,不懂刀兵。在任何人看来,都只是一群来核对工程用料和账目的妇人罢了。”
第二天清晨,一支由十余名婢女组成的队伍,在黄琬之的带领下,果然畅通无阻地进入了武库。
她们人手一本账册,一支炭笔,对着墙角、地基、通风口指指点点,口中念念有词,全是些“石灰用量”、“糯米浆配比”之类的术语,听得那些五大三粗的守卫一头雾水,只觉得烦不胜烦,巴不得她们早点完事。
没人注意到,在检查北库内墙时,一名账婢不小心将一卷图纸掉落在地。
她蹲下身去捡,身体恰好挡住了所有人的视线。
就在这一瞬间,她飞快地从袖中取出一块巴掌大小、薄如蝉翼的木板,紧紧贴在了靠近铁门的那面墙壁内侧。
这便是“声引板”,一种用特殊海岛沉木制成的机关,能将数丈外门缝铜铃捕捉到的震动,几乎无损地传导至外院一间早已被他们买通的杂役密室中。
布置完成,黄琬之的团队从容离去,未留下任何痕迹。
万事俱备,只待鱼儿上钩。
当夜,三更时分。
一道黑影如鬼魅般掠过武库的层层哨卡,他手中持有的,是相府最高级别的通行令牌。
此人是贾诩最信任的心腹,一个连名字都没有的死士。
他的任务只有一个:将北库中最后一块真北辰铁,转移到城西的匠作监暗窖中。
第七重门前的铜锁被特制的钥匙悄然打开,发出极其轻微的“咔哒”声。
黑影闪身而入,黑暗中,他准确无误地走向角落里那个覆盖着油布的铁箱。
他深吸一口气,双手握住了箱中那块沉重无比的铁锭。
就在他发力,准备将铁锭抬起的瞬间,他并未察觉到,自己触碰铁锭产生的最轻微的震动,已经通过铁箱、地面,传导到了门缝中的那枚铜铃上。
铜铃嗡嗡作响,发出的声波却并非人耳所能听闻。
声波透过厚实的墙壁,被“声引板”精准接收,并沿着预设的管道,清晰地传入了外院的密室。
密室中,另一名技术人员正戴着特制的听筒,飞快地在纸上记录着。
当死士终于将铁锭挪动,并用唇语对自己下达下一步指令时,他的声音被转化为震动,再次被完整捕捉。
纸上清晰地写下了一行字:铁移,转匠作暗窖。
消息第一时间传到了陈子元手中。
书房内,李息一脸兴奋:“主公,人赃并获!我们现在就可上奏陛下,揭发贾诩私藏神铁、意图谋反!”
陈子元却摇了摇头,直接揭发,他最多是失察之罪。
他会推出一个替死鬼,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这块铁,我们要让它变成烫手的山芋,让他自己主动扔掉。”
他看向李息:“去,伪造一份‘西凉残部密报’。就说,‘北辰铁已寻回,归于正统,贾公实乃董太师遗志天命所归的继承者’。措辞要恳切,要狂热,要像那群亡命之徒的口吻。然后,想办法让这份密报‘不小心’遗落在一辆前往相府的马车里。”
李息先是一愣,随即恍然大悟,脸上露出钦佩之色:“高明!贾诩如今最怕的就是和董卓余孽扯上关系,这封密报,比一百把钢刀都厉害!”
果不其然,第二天傍晚,一份“截获”的密报被心腹密探紧急送到了贾诩的案头。
贾诩展开信纸,只看了几行,脸色便瞬间变得铁青。
豆大的冷汗从他额角渗出。
他比谁都清楚,这份东西一旦流传出去,无论真假,他都将万劫不复。
在朝堂上,他苦心经营多年,早已洗去了董卓旧部的烙印,一旦“继承董卓遗志”的帽子被扣上,那些政敌会像闻到血腥味的饿狼一样扑上来,将他撕得粉碎。
这块北辰铁,已经不是祥瑞,而是催命符!
“传令下去!”贾诩的声音因为愤怒和恐惧而微微颤抖,“所有计划终止!北辰铁……原地封存!对外宣称,炼制失败,神铁已在炉中熔毁!”
风向,在一夜之间彻底改变。
贾诩自断手脚,陈子元则顺势而为。
次日早朝,黄琬之手持奏本,朗声上奏:“启奏陛下,洛阳武库,国之基石。然近日屡现异动,守备松弛,臣以为,为杜绝后患,宜在武库设立‘轮值监察使’一职,由海贸总署、兵部、御史台三司共同派遣官员轮流监察,互相制衡,以保万无一失。”
此言一出,朝堂哗然。
兵部尚书本想反对,但一想到武库确实“熔毁”了神铁,乃是重大失职,顿时气短。
御史台的官员向来以监督为己任,自然赞同。
而海贸总署,作为陈子元的地盘,更是全力支持。
贾诩面沉如水,却一言不发。
他知道,这是陈子元阳谋的最后一击。
他自己刚刚宣称神铁熔毁,坐实了武库管理不善的罪名,此刻若是反对加强监管,岂不是明摆着心里有鬼?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个提案,在朝堂上顺利通过。
首任监察使,毫无意外地落在了提案者黄琬之的头上。
她入主武库当日,第一道命令,就是给北库第七重门加装第二把锁。
这把锁由监察司特制,钥匙独一无二。
从此,开启这扇门,需要守吏和监察使两方的钥匙同时在场。
交接钥匙的那天,韩德站在门前,将那把沉重的黄铜钥匙放入黄琬之递来的托盘中。
他看着眼前这位年轻却气势十足的女子,又看了看门上那把崭新的银色小锁,浑浊的
他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轻声说道:“门还是这道门,可守门的,不再是旧人了。”
黄琬之接过钥匙,微微颔首,没有多言。
当夜,相府。
贾诩独自坐在灯下,手中摩挲着一块边缘锋利的北辰铁碎片,这是他趁乱留下来的唯一纪念。
窗外风声呼啸,如同鬼哭。
他凝视着手中的碎片良久,
忽然,他手腕一抖,将那块碎片猛地投入了眼前的灯盏中。
“噗”的一声,灯油被引燃,火光骤然暴涨,将整个书房照得亮如白昼。
墙上挂着的一副巨大的《天下军械图》,在火光中纤毫毕现。
贾诩站起身,走到图前,目光死死地盯着“洛阳武库”四个字。
他提起笔,饱蘸浓墨,在那四个字上,狠狠地画了一道斜杠。
然后,他的笔锋一转,在地图另一端的“海贸总署”四个字下面,一字一顿地添上了一行小字:陈子元,你夺不走刀,却拿走了鞘。
他放下笔,看着那行字,嘴角扯出一丝冰冷的笑意,低语道:“可没有鞘的刀,才最危险。”
同一时刻,洛阳城楼之上。
陈子元凭栏远眺,目光所及之处,正是武库的方向。
在那里,一盏崭新的灯笼被高高挂起,那是监察使入驻的标志,它的光芒虽不如星月,却在黑夜中格外醒目,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秩序感。
夜风吹动他的衣袍,他负手而立,身形挺拔如松。
“刀在谁手,其实不重要。”他对着沉沉夜色,轻声自语,“重要的是,谁能让它,永不轻出。”
从此,武库第七重门前,多了一盏永不熄灭的监察灯笼,也多了一道看不见的界线。
旧的秩序被打破,新的规则正在建立,而在这片刻的宁静之下,是更加汹涌的暗流。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着下一次的交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