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笔记录墨色寻常,字迹也并无出奇之处,混在一众军政要务中,极易被人一眼扫过——“西线海盐转运,月例损耗增三成”。
三成。
陈子元的手指在冰凉的竹简上轻轻敲击着,发出沉闷的声响。
转运损耗,自古有之,水路风浪,车马颠簸,一成之内尚属常情。
可这三成的数字,就不是损耗,而是明目张胆的吞没。
这背后藏着的,是一张贪婪到足以撕开防线的巨口。
他抬起头,声音平稳地唤道:“苏文谦。”
门外一道身影应声而入,正是掌管府库账目的主簿苏文谦。
他躬身行礼,等待示下。
“西线六郡,盐运损耗,何处最重?”陈子元没有绕弯子,单刀直入。
苏文谦显然对此早有准备,他从袖中取出一卷绘制精细的舆图,舆图之上,用朱笔标注着一条蜿蜒的转运路线。
他将图在案上展开,指着其中三个节点说道:“回主公,损耗并非出在路上,而是出在仓里。上邽、陇西、武都,这三处中转仓,每次入库盘点,皆会上报大量‘潮解、遗撒’之损。但这三处仓储的管事,无一例外,皆是贾诩旧部,其仓储之外,百步之内必有私市,市中所售之盐,价低且量足。”
答案不言而喻。
这不是损耗,是监守自盗,是用官家的盐喂养私人的兵马。
陈子元嘴角勾起一抹冷笑,那笑意却未达眼底,反而透着一股森然的寒气:“有意思。他们以为用账本藏兵,神不知鬼不觉。那我们,就用账本掘了他们的根。”他看向苏文谦,眼中精光一闪,“明日,以成都政令府之名,下发《均耗令》,布告西线所有郡县:凡官物转运,损耗逾一成者,缺额由地方仓储、押运将官自行补足。一钱一厘,不得短缺。”
苏文谦心头一凛,立刻明白了这道命令的狠辣之处。
这等于是一刀切下,将所有虚报的亏空,结结实实地砸回到了那些做假账的人自己头上。
他没有丝毫犹豫,沉声应道:“属下遵命!”
政令如风,三日之内便传遍了西线六郡。一时间,哗然四起。
那些私市的仓主们瞬间炸了锅,他们自己哪里填得上这凭空多出来的两成亏空?
唯一的办法,便是将压力层层下摊。
他们立刻找到各处关卡的守军,要求从军粮、军饷中强行摊派,以补足盐务上的窟窿。
守军将官们本就与他们沆瀣一气,自然应允。
于是,一纸摊派令下去,普通士卒们本就微薄的粮饷,又被凭空克扣了一份。
怨气,如同地下的暗火,迅速在军营中蔓延。
就在此时,崔业在上邽城中,悄然组织起了数场“算学夜课”。
他并未宣扬什么大义,只是召集了部分士卒家眷与识字的老兵,拿出军粮的发放清单,笑呵呵地教他们如何使用算筹,核对自己家到底领了多少米,还差多少粮。
起初,应者寥寥。
但很快,一个惊人的消息引爆了整个上邽。
一名断了条腿的老兵,在夜课上颤抖着手,用算筹拨算了三遍,最终红着眼眶,一拳砸在桌上,怒吼出声。
按照账目,他三年前因伤退伍时,军中竟还欠着他四十七石的米粮!
这个数字,足够他全家吃上整整五年!
怒火被瞬间点燃。
次日清晨,那老兵拄着拐,带着几十个同样被克扣了粮饷的士卒家属,竟直冲冲地堵在了军营门口,将手中那份算得清清楚楚的欠账清单,狠狠砸在了营门之上。
守将闻讯大怒,率亲兵欲行镇压,可他刚一出营,便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辕门之外,不知何时已围聚了上百名手持算筹的老弱妇孺,他们没有兵器,只是将手中的算筹高高举起,汇成一片竹林,口中高呼着最朴素也最震慑人心的口号:“还我一斗米,还我半日薪!”
上邽城风声鹤唳之时,黄琬之率领的监察吏已如鬼魅般出现在陇西税坊。
没有预兆,没有通报,一行人直接封锁了税坊,将所有账册、文书尽数收缴。
在一间密室的夹墙中,他们搜出了一套截然不同的“阴阳火政册”。
明面上的账册,记录着税坊收纳的铜铁赋税,一切合乎规制。
而那本暗地里的册子,却用暗语记录着另一笔惊人的收入——火油,以及一种名为“北辰铁”的黑色碎屑。
黄琬之目光如电,当场将税坊主官及以下七名核心吏员全部拘押。
她亲自将那本暗账用油布包裹,以火漆封泥,盖上监察司的印信,命心腹快马加鞭,直送成都。
然而,这封密信终究没能原封不动地抵达陈子元手中。
半道之上,李息的人马早已等候多时。
他们截下信使,并未抢夺,只是以最快的速度拓印了一份副本,便立刻放行,确保原件能按时送达政令府,不引起任何警觉。
当那份副本摆在陈子元面前时,他的目光却并未停留在那些触目惊心的火油与北辰铁数量上,而是死死锁定了账册末页夹缝中,一行极细微的批语。
那字迹,他认得,是贾诩的亲笔。
“火政可伪,人心不可伪——若账崩,则火尽。”
陈子元看着这十二个字,久久不语。
他仿佛能看到那个阴沉的智者,在布下这张大网时,眼中闪烁的自信。
贾诩经营的,不仅仅是钱粮,更是一种基于共同利益和共同信仰的“火政”。
他自信这张网牢不可破,因为网中的每一个人,都自认为是“守火人”。
但他算错了一点。
人心,确实不可伪。
陈子元忽然抬头,对李息下达了一道让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命令:“传令崔业,不必再教人算学了。”
李息一愣。
陈子元继续说道:“让他改发‘预支红票’。告诉所有人,凡是主动核清旧账,揭发亏空实情者,无论过往如何,一概不究。并且,可凭核实后的凭据,到官府预领未来三个月的全额军饷!”
此令一出,西线局势瞬间逆转。
原本那些还在犹豫、观望,甚至忠于贾诩体系的士卒们,彻底疯狂了。
什么忠诚?
什么信仰?
在实实在在的三个月全额军饷面前,都变得不堪一击。
更何况,这本就是他们应得的!
一时间,军营里,家眷中,无数人连夜翻找旧时的粮引布票,互相指证,揭发弊案。
整个由贾诩苦心经营多年的贪腐网络,在“预支红票”的诱惑下,从内部开始,以摧枯拉朽之势,轰然崩塌。
一名百户长,在将自己隐藏了五年的假账交给崔业时,竟当众嚎啕大哭:“我替将军瞒了五年,克扣同袍,昧了良心,为什么?只为了家中老母冬天能吃上一口不那么苦的盐啊!”
是夜,上邽城外,一座破败的荒庙。
陈烈残部在此秘密集会,庙内气氛压抑得仿佛凝固。
一人猛地拔出腰刀,双目赤红地怒斥:“崔业此贼,背主求荣,坏我等大计!我明日便去,斩了他全家!”
刀光在昏暗的烛火下闪过,却被旁边几只更有力的手死死按住。
“没用的,”黑暗中,一个苍老的声音幽幽响起,那是一名久经沙场的老卒,“我们守的是火,可人家……发的是饭。火不能当饭吃。”
一句话,让所有人都沉默了。庙内死寂,只听得到窗外呼啸的风声。
突然,一阵狂风卷入,将神龛上那盏唯一的油灯吹得剧烈摇晃,最终飘落泥中。
火光在熄灭前的最后一刹那,挣扎着照亮了身后斑驳的墙壁,上面不知何人何时,用石子刻下了一行残字——算平则心平。
同一时刻,千里之外的成都府邸,依旧灯火通明。
陈子元在一卷《财政密策》的末页,提笔缓缓添上了一句总结:“账眼不开,万脉自通。”
笔锋尚未干透,门外,急促的马蹄声已由远及近。
一名驿使翻身下马,高举着一份来自南方的加急文书,冲向府门。
西线的账刚刚算平,但整个益州的经济命脉,那真正的源头,其脉络才刚刚开始显现。
而掌控那条命脉的心脏之地,如今正暗流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