湿漉漉的摩擦声在狂风暴雨的间歇中显得格外刺耳。韩默紧握潜水刀，身体紧绷如弓弦，透过驾驶舱歪斜门缝的阴影向外窥视。
冰冷暴雨冲刷着倾斜的甲板。安娜·索尔森像一条搁浅濒死的鱼，艰难地拖行着身体。她那条被血水浸透的裤腿在锈蚀的金属上拖出一道断续的暗红痕迹。浅金色的头发糊在苍白的脸上，每一次向前挪动都伴随着压抑痛苦的抽气声。她似乎耗尽了所有力气，在距离驾驶舱几米的地方停了下来，蜷缩在雨水中剧烈颤抖。
韩默的神经并未因认出她而放松。风暴前的渔船上，安娜的身份和立场如同迷雾，马库斯的死更将一切都推向了不可预测的深渊。她为何能幸存？她的伤是意外，还是另一次表演？他无声地退回米哈伊尔身边，男孩依旧昏迷，高烧让他的呼吸灼热急促，额头的幽蓝印记在昏暗火光下如同呼吸般明灭不定。韩默探了探他的额头，烫得惊人。
外面的抽气声变成了断断续续的呜咽，混合着风雨声，绝望而虚弱。
韩默的眼神在米哈伊尔滚烫的额头和舱外那个在暴雨中蜷缩的身影之间来回扫视。最终，他深吸一口气，将潜水刀插回腰间，再次走到门边。
“安娜。”他压低声音，确保不会被风雨之外的任何东西听到。
安娜猛地抬起头，灰蓝色的眼睛在雨幕中搜寻，看到门缝后的韩默时，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光芒和更深的痛苦。“韩…默…”她的声音细弱蚊呐。
“能爬进来吗？”韩默的声音没有温度，只有审视。
安娜咬着牙，点了点头，用双手和那条未受伤的腿，一点一点地蹭过湿滑的甲板，终于挪到了驾驶舱门口。韩默伸手抓住她的胳膊，用力将她拖了进来，随即立刻将歪斜的舱门尽量合拢，阻挡了大部分风雨。
驾驶舱内，那堆小小的火焰提供了微弱的光和热。安娜瘫倒在冰冷的地板上，蜷缩着身体，牙齿咯咯作响，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她那条受伤的左腿以一个不自然的角度扭曲着，膝盖下方被撕裂的裤管里，伤口深可见骨，皮肉外翻，被海水泡得发白肿胀，边缘隐隐发黑。
“摔下来时…被断裂的金属…划到了…”安娜断断续续地解释，声音因剧痛和寒冷而颤抖。
韩默没有立刻回应。他蹲下身，用破帆布沾了点渗漏进来的雨水，仔细地清理她腿上的伤口。海水、油污和泥沙混合在一起，伤口看起来触目惊心。清理过程中，安娜痛得浑身痉挛，死死咬住嘴唇才没有惨叫出声，鲜血从唇边渗出。
“需要缝合，否则会感染坏死。”韩默检查完毕，声音依旧冷静得近乎冷酷。他从自己破破烂烂的衣襟内侧撕下一条相对干净的布条，用雨水浸湿，示意安娜咬住。“没有麻药，忍着。”
安娜眼中闪过一丝恐惧，但更多的是认命般的绝望。她点点头，将布条塞进嘴里，死死咬住，灰蓝色的眼睛死死盯着驾驶舱布满锈迹的顶棚。
韩默拔出潜水刀，在微弱的火焰上反复灼烤刀身，直到刃口微微泛红。他动作快而准，如同最冷酷的外科医生。锋利的刀尖挑开坏死的皮肉边缘，迅速而精准地切除掉明显腐烂的组织。每一次下刀，安娜的身体都剧烈地抽搐一下，喉咙里发出沉闷痛苦的呜咽，额头上瞬间布满冷汗。
清理完腐肉，露出里面同样被海水浸泡得发白但相对健康的肌肉组织。韩默用刀尖在火焰上再次灼烧消毒，然后，他取下了安娜之前用来割绳的那把潜水刀——刀身更窄，更薄。他将其同样消毒，然后像使用缝针一样，用刀尖在安娜的伤口两侧快速穿刺，再用从自己衣服上撕下的布条充当缝合线，穿过皮肉，用力拉紧、打结。
整个过程血腥而高效。安娜痛得几近昏厥，眼神涣散，但始终没有发出大的声响，只有粗重的喘息和身体不受控制的剧烈颤抖。
当最后一道缝合完成，韩默用相对干净的破帆布条紧紧包扎住伤口时，安娜口中的布条早已被咬烂，她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浑身湿透，不知是雨水还是冷汗，瘫软在地，只剩下微弱的喘息。
韩默处理完安娜的伤，立刻回到米哈伊尔身边。男孩的状况更加糟糕。高烧没有丝毫减退的迹象，嘴唇干裂起皮，呼吸时带着不祥的痰鸣音。韩默用破布沾着渗漏的雨水，一遍遍擦拭他的额头、脖颈和腋下，试图物理降温，但效果微乎其微。安娜给的抗生素似乎也未能遏制病情的恶化。
“他…需要真正的医生…”安娜虚弱的声音传来，她挣扎着半坐起来，靠在冰冷的舱壁上，看着米哈伊尔，眼中充满了担忧，“感染…加上之前的粒子束灼伤…还有神经系统的负荷…普通药物…很难…”
“我知道。”韩默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深深的无力感。他抬头看向窗外，风雨依旧肆虐，废弃沉船在浪涛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等天亮，等雨停。”
他拿起那个老旧的铁壳打火机，又添了几片油脂块和干燥的木屑，让火堆维持着微弱的燃烧。橘黄色的光晕在三人身上跳动，映照着两张苍白痛苦的脸和一个昏迷垂危的孩子。
时间在压抑的沉默和米哈伊尔痛苦的呼吸声中缓慢流逝。韩默靠在舱壁，闭目养神，但全身的神经依旧紧绷，如同拉满的弓弦，捕捉着残骸内外的任何一丝异常响动。安娜则因为腿上的剧痛和失血，时而清醒，时而陷入半昏迷的状态。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风雨声似乎真的减弱了一些。天色不再是纯粹的墨黑，透出一种深沉的、压抑的铅灰色。
“韩默…”安娜的声音突然响起，带着一种异样的清醒。她看着跳动的火苗，灰蓝色的眼睛在火光映照下显得格外幽深。“关于‘回收小组’…我知道更多…”
韩默猛地睁开眼，锐利的目光锁定她。
“马库斯…只是外围执行者。”安娜的声音很低，但每个字都清晰，“真正的‘回收小组’…是‘守望者’系统的一部分…他们不直接隶属任何政府…更像…私人安保承包商…但权限…大得可怕…”她痛苦地吸了口气，“他们…有权限调动区域内的所有‘守望者’单元…甚至…影响部分港口和海岸警卫队的通讯筛查…”
韩默的心沉了下去。这意味着，即使他们侥幸抵达特罗姆瑟，也可能在港口就被识别抓捕。
“他们…怎么追踪？”韩默追问，目光扫过米哈伊尔额头的印记。
“植入式追踪器…只是基础。”安娜的视线也落在米哈伊尔身上，带着一丝恐惧，“E-3系列…尤其是E-3-9…他的神经信号…本身就是独特的…高能量源…在特定频率扫描下…像黑暗中的灯塔…”她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守望者’的主动扫描阵列…就是为此设计的…范围…很大…”
所以，声呐冲击波只是暂时干扰，虎鲸群的屏蔽只是权宜之计。只要米哈伊尔还活着，还醒着，甚至只是高烧状态下的神经异常放电，都可能成为暴露的源头！这几乎是无解的追踪！
“没有…办法屏蔽？”韩默的声音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急切。
安娜缓缓摇头，眼神黯淡：“我自制的耳塞…只能临时干扰…而且…需要稳定的电源和精密的调频…现在…”她看了看四周的废墟，苦笑了一下。
绝望如同冰冷的海水，再次淹没驾驶舱。火光跳跃，映照着两张同样凝重的脸。米哈伊尔在昏迷中发出痛苦的呻吟，额头的幽蓝印记随之微弱地闪烁了一下。
沉默笼罩着狭小的空间，只有风声、雨声、火堆的噼啪声和米哈伊尔艰难的呼吸。
突然，韩默的目光被驾驶舱角落、那堆被他撬开的腐烂地板下露出的线缆吸引。在火光的晃动下，他注意到其中几根线缆的断裂端口似乎异常新，不像是自然锈蚀老化，更像是被利器或爆炸冲击切断的。而且，端口内芯的材质…似乎是某种高规格的铜镀银线？这在普通渔船上极其罕见！
一个念头闪电般划过脑海！
他猛地起身，不顾手臂伤口的疼痛，快步走到角落，蹲下身，仔细检查那些断裂的线缆。他拨开更多覆盖的淤泥和朽木，顺着线缆的走向摸索。线缆最终汇聚向驾驶台下方一个被锈蚀和杂物完全掩埋的金属箱体。
韩默用潜水刀撬开箱体锈死的搭扣，用力掀开沉重的箱盖！
灰尘和铁锈簌簌落下。箱体内部并非预想中的电路板，而是一个被暴力破坏的装置残骸！主体是一个方形的、包裹着厚重铅屏蔽层的金属盒子，上面连接着复杂的、同样被切断的线缆。盒子的一角被某种巨大的力量撕裂，露出内部烧焦的电路和一块碎裂的晶体元件。在盒子外壳未被完全锈蚀的地方，隐约可见一个喷印的标志——一个抽象的雷达波图案，旁边是几个模糊的字母缩写。
韩默的瞳孔骤然收缩！这个标志，他见过！在“库尔曼斯克号”潜艇的某个绝密通讯舱的仪器上！这是冷战时期苏联海军一种极其先进、用于深海长波通讯的加密中继装置！功率强大，保密性极高！
一艘普通的挪威远洋渔船，为何会在船底藏着这种军用级别的通讯设备残骸？而且明显是被故意破坏的？
“安娜！”韩默猛地回头，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凌厉，“这艘船！‘海妖号’！它真正的用途是什么？！”
安娜被韩默突如其来的质问和那凌厉的目光慑住了。她看向那个被打开的金属箱，看到里面的装置残骸和那个模糊的标志时，灰蓝色的眼睛瞬间瞪大，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
“不…不可能…”她失声喃喃，身体因恐惧而颤抖，“父亲…父亲从来没说过…”
“马库斯呢？”韩默步步紧逼，“他在这艘船上，只是为了追捕实验体？还是…另有所图？！”
安娜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眼神剧烈地闪烁、挣扎。那些被刻意遗忘、被混乱记忆尘封的碎片，被眼前这冰冷的军用通讯残骸猛烈地撞击着，开始松动、翻腾！
* **深夜，轮机舱深处传来低沉的、有节奏的嗡鸣，不是引擎声…**
* **父亲奥拉夫和马库斯在船长室激烈的争吵，隐约听到“…风险太大…”、“…必须完成最后一次传输…”**
* **马库斯在船尾甲板，借着夜色掩护，指挥水手将某种沉重的、覆盖着帆布的方形设备吊放入海…**
* **几天后，一次剧烈的、突如其来的“引擎故障”震动，伴随着船底沉闷的爆炸声…父亲脸色铁青，严令所有人不得靠近轮机舱下层…**
* **马库斯那阴鸷得意的眼神…**
“是…是传输中继点…”安娜的声音带着梦呓般的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挤出来的，“‘海妖号’…不是普通的渔船…它是…移动的深海信号中继站！为…为‘守望者’网络提供加密通讯节点！”
她猛地抬头，灰蓝色的瞳孔因巨大的恐惧和醒悟而收缩到极致：“三天前！马库斯说服父亲改变航线去的那个坐标！根本不是检修！他是去投放新的中继模块！而那个坐标…就在‘库尔曼斯克号’沉没点的正上方！”
韩默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所有的线索瞬间串联起来！
“海妖号”是“守望者”网络在挪威海的一个移动通讯节点！马库斯利用它，不仅追踪实验体，更重要的任务是为深海的“守望者”单元提供加密通讯和指令传输！三天前的绕道，是为了在潜艇沉没点上方部署新的中继器，以便更精准地控制水下的猎杀行动！而他和米哈伊尔在海底遭遇的“守望者”围攻，其指令很可能就是通过这个节点发出的！
“船底的爆炸…”韩默盯着那个被破坏的中继器残骸，“是意外？还是人为？”
安娜的眼神变得更加痛苦和混乱：“我…我不知道…那次‘故障’后，父亲和马库斯大吵一架…之后马库斯就更加肆无忌惮…”她突然想到什么，脸色更加难看，“如果…如果这个节点被破坏…那么‘守望者’在附近海域的通讯和指挥…”
“就会暂时中断！”韩默立刻接道，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这艘沉船的搁浅，这被破坏的中继器，或许在无意中给他们争取到了一线生机！一个通讯的盲区！
就在这时！
“呜…呜…”
昏迷中的米哈伊尔突然发出更加痛苦的呜咽声，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他的额头滚烫，幽蓝的印记骤然爆发出远超之前的强烈光芒！一种极其微弱但尖锐的高频嗡鸣声，如同无形的钢针，瞬间穿透驾驶舱内所有人的耳膜！
“不！”安娜惊恐地尖叫，“他在…他在主动释放信号！高烧…意识混乱…他控制不住了！”
高频嗡鸣如同涟漪般扩散开来！韩默甚至感觉脚下的沉船残骸都随之产生了极其细微的共振！
几乎就在同一瞬间！
“嗡……”
一阵低沉、冰冷、带着强烈穿透性和目标锁定意味的嗡鸣声，如同从深海地狱传来的回音，穿透了残骸的钢板，穿透了减弱的风雨声，清晰地、由远及近地传入驾驶舱！
声音的来源，来自窗外那片依旧波涛汹涌的、灰黑色的海面之下！
韩默和安娜的目光同时投向那扇破碎的观察窗。在铅灰色的天光下，在翻涌的白色浪花之间，一个修长、流线型的、纯粹吸收光线的黑色轮廓，如同幽灵般无声无息地悬浮在距离沉船残骸不足百米的海水中！
它没有任何可见的推进器或灯光，只有那冰冷、非自然的几何棱角在昏暗的光线下勾勒出致命的轮廓！一根细长的、前端带着复杂机械结构的金属臂，正缓缓从那个黑色轮廓的腹部伸出，无声地、稳定地指向他们藏身的驾驶舱！
“守望者”！
它找到了这里！米哈伊尔失控的信号，如同黑夜中的火炬，将它精准地引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