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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康元年七月一日,未时的日头正烈,烤得会宁府的土地蒸腾起一股焦糊味。

曾经属于金国的都城校场上,尘土被往来的脚步碾成细粉,踩上去能陷进半只草鞋。

赵翊站在临时搭起的高台上,玄色常服被汗水浸出深色的褶皱,他抬手松了松领口,目光扫过台下黑压压的人群时,指尖不自觉地捏紧了腰间的玉佩。

禁卫军总政委李勇站在他左后方半步,青布襕衫下摆掖在腰带上,露出的手腕上青筋隐隐。

他正低头用帕子擦着额角的汗,眼角余光瞥见赵翊紧绷的下颌线,喉结动了动终究没说话,只将帕子重新叠好塞进袖中,掌心在衣摆上悄悄蹭了蹭——那里藏着一份刚从锦衣卫递来的密报,墨迹还带着体温。

“陛下,复仇各部已按令列阵。”

西北军副元帅王贵的声音像磨过的铁石,他右肩甲胄的边缘还留着昨日攻城时的箭痕,玄铁护心镜在阳光下泛着冷光。

这位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将军此刻正微微侧身,左手按在腰间的佩刀上,拇指摩挲着刀柄上磨损的吞口,“百姓们也都到齐了,从卯时就在校场候着,没一人喧哗。”

赵翊顺着他的话往下看,心口像被浸了铅的棉絮堵着。

台下的人群泾渭分明,左边是复仇军将士,皂色号衣洗得发白,却个个脊背挺直,手里的长枪斜指地面,枪尖映着日头晃得人眼晕。

他们脸上多是风霜刻出的沟壑,眼神里燃着不灭的火,那是从尸山血海里捞出来的恨意。

而右边的百姓们则显得局促许多。

有人穿着打满补丁的粗麻短褐,有人赤着脚,脚踝上还沾着未褪尽的泥垢。

一个二十多岁的后生怀里揣着半截断矛,矛尖锈得发黑,他时不时低头摩挲着矛杆上的裂痕,指腹反复碾过那处深可见骨的凹痕——那是去年金军屠村时,他爹用这矛捅穿一个金兵后留下的。

前排有个瘸腿的汉子,左腿不自然地向外撇着,每一次重心移动都让他眉头紧蹙,可他始终没往后退半步,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高台上的身影,像是在确认什么。

“都是好百姓啊。” 赵翊的声音有些发哑,他抬手按住额头,指腹抵在太阳穴上用力按了按。

李勇这时才轻声开口:“陛下,晨间清点过,应到三千二百四十五名三十五岁以下男子,实到三千二百四十四名。

差的那名是代州来的王二郎,今晨在营中咳血不止,军医说……是去年被金兵打折了肋骨,伤了肺腑。”

他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张泛黄的纸,“这是他托同乡递上来的,说若是……便把他那份‘念想’,记在他那被掳走的妹子账上。”

赵翊接过那张纸,指尖触到粗糙的麻纸边缘,像被细针扎了下。

纸上的字歪歪扭扭,墨迹洇了又干,“草民王二郎,代州人。

妹玉兰,年十六,宣和七年正月被掳。愿以残躯换金狗血,若不能,盼陛下为玉兰讨回公道”——最后那个“道”字的捺笔拖得极长,划破了纸页。

他正攥着纸页出神,台下忽然起了阵骚动。

一个留着络腮胡的汉子往前挤了半步,粗布短褂的领口豁着个大口子,露出锁骨处狰狞的疤痕。

他身后的人想把他拉回去,却被他甩开,汉子仰头望着高台,喉结滚动了许久才喊出声:“陛下!俺们……俺们都来了!”

这一声喊像捅破了窗户纸,人群里顿时响起细碎的议论。

有个背着弓箭的年轻人扯了扯同伴的胳膊,眼睛却没离开赵翊:“你看陛下是不是瘦了?前儿个远远瞅见,比画像上憔悴多了。”

同伴正用草绳勒紧松垮的裤腰,闻言含糊道:“能不瘦吗?从他从赵元帅变成现在,陛下就没歇过。”

这话让周围几人都沉默了,有个戴草帽的老汉悄悄掀起帽檐,露出被战火熏得焦黑的额角,望着高台上那抹玄色身影,浑浊的眼睛里滚下两颗泪珠,砸在滚烫的土地上,瞬间就没了踪影。

赵翊将那张纸折成方胜塞进怀里,胸口贴着那处灼得慌。

他深吸一口气,正要开口,却见王勇往前迈了一步,右手猛地按在刀柄上,沉声道:“肃静!” 那声音里带着沙场历练出的威严,校场里顿时鸦雀无声,连风吹过旗幡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李勇这时上前一步,从怀里取出水囊递过去:“陛下润润喉。”

他的手指碰到赵翊的手,才发现这位年轻的帝王掌心全是冷汗。

赵翊接过水囊抿了一口,凉意顺着喉咙滑下去,却压不住心口翻涌的热流。

他抬手示意李勇退下,目光重新落回人群,这一次,他看清了更多细节——有个年轻人的耳朵缺了半只,耳廓处结着暗红色的痂;

有个穿蓝布衫的汉子左手少了两根手指,残指处缠着发黑的布条;

还有个少年模样的,脖子上戴着半截银项圈,项圈上刻着的“平安”二字被磨得只剩模糊的轮廓。

这些都是他的子民。

是被以前大宋朝堂的腐败无能、被那些贪生怕死的朝臣、被只会谄媚的将领们,亲手推到豺狼虎豹面前的子民。

赵翊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的红血丝像蛛网般蔓延开来。

“让诸位久等了。” 他开口时,声音比预想中稳得多,“从河北到河东,从燕山到代州,你们翻山越岭来到这会宁府,路途中吃了多少苦,我都知道。”

人群里有个瘸腿汉子忽然“噗通”一声跪了下去,他身后的人见状也跟着跪,顷刻间,半个校场的百姓都跪在了地上,尘土被震得飞扬起来。

那汉子抬起布满老茧的手,指着自己空荡荡的左袖哭喊道:“陛下!俺不求别的!就想知道俺婆娘……俺那被掳走的婆娘,还活着没?”

他这一喊,哭声响成了片。有个老汉抱着头呜咽:“俺儿死在护城河里,尸首到现在没捞着……” 有个年轻媳妇 抹着泪:“俺哥被金狗挑在枪上……” 哭喊声里,赵翊看到那个揣着断矛的后生死死咬着嘴唇,血珠从嘴角渗出来,滴在矛杆上,和陈年的血渍融在一起。

李勇上前一步想喝止,却被赵翊按住了手腕。

年轻的帝王缓缓走下高台,踩在滚烫的尘土里,走到那瘸腿汉子面前蹲下身。

他没有去扶,只是望着对方空洞的袖管,声音轻得像叹息:“朕对不住你们。”

这五个字出口,校场上的哭声忽然停了。

所有人都怔怔地望着他,连复仇军的将士们也愣住了,握枪的手不自觉地松了松。王勇站在高台上,猛地攥紧了拳头,甲胄碰撞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赵翊站起身,目光扫过一张张刻满苦难的脸,忽然提高了声音:“朝廷腐败,武将畏战,才让金狗踏我河山,害我子民!你们失去的父兄,被掳走的妻女,流在故土的鲜血……这账,朕今日带你们来算!”

他抬手遥指校场东侧那片灰墙,那里曾是金国皇室的禁地,此刻正飘着大宋的龙旗。

日头渐渐偏西,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那些颤抖的、期待的、燃烧着怒火的脸庞上,像一道无声的誓言。

王勇拔出佩刀,刀身在暮色里划过一道寒光,他振臂高呼:“愿随陛下,血债血偿!”

“血债血偿!” 复仇军将士的吼声震得地动山摇,燧火枪齐刷刷地指向天空,枪林如潮。

百姓们也跟着呐喊起来,那瘸腿汉子用仅剩的右手撑着地面站起来,浑浊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了光。

风吹过校场,卷起漫天尘土,像要把那些浸在血泪里的过往,都卷进这即将到来的风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