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尽头的红色指示灯,像一颗遥远的,不祥的星。
担架的轮子声消失在拐角。
世界重新归于寂静。
林一还保持着那个姿势,手垂在身侧,指尖残留着秦川衣角的触感,还有他皮肤上灼人的温度。
钢笔。
这个词,像一颗小石子,投进了她几近干涸的意识里。
没有激起涟漪,只是沉了下去。
她靠着的墙壁冰冷,寒意顺着脊椎向上爬。
房间里,那盏煤油灯的光焰,最后挣扎着跳动了几下,缩成一团微弱的蓝火,熄灭了。
黑暗,混杂着血腥和消毒水的味道,重新笼罩了一切。
只有地板上那道被踩断的银色圆环,还散发着月光般的,微弱的冷光。
像一具美丽生物的残骸。
“不打算走?”
老张的声音,毫无征兆地从门口的阴影里传来。
他好像从未离开。
又或者,他只是这栋大楼的一部分,像墙角的灰尘,或天花板的水渍,一直都在。
林一没有回头。
她连转动脖子的力气都没有。
“医疗组会处理现场。”
她的声音,带着脱力后的沙哑。
“他们?”
老张哼了一声,那声音里,带着对某种天真想法的嘲弄。
“他们只会处理‘人’的垃圾。”
他走了进来,脚步声很轻。
他没有再提那盏煤油灯,仿佛那东西完成了使命,就该被遗忘。
他走到银色圆环边,用脚尖,踢了踢地上一块被血浸透的纱布。
“而这些,是‘故事’的垃圾。”
林一终于动了。
她缓缓转身,背靠着墙,看着那个在微光中模糊不清的轮廓。
“他记不起来了。”
她陈述着一个事实。
“我告诉他他是谁,他才……想起来。”
“很正常。”
老张的语气,像在评论今天的天气。
“你把一个人的书撕掉了一页,总得找点什么补上去。”
“不然,风会从那个洞里灌进去,把整本书吹得哗哗响,直到散架。”
林一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她想起了老张之前的比喻。
一个被挖出来的,通往“根本”的洞。
一个空着的笔筒。
“我用我的记忆……补上了那个洞?”
“你的记忆?”
老张似乎笑了笑,黑暗中看不真切。
“更准确点说,是你对他的‘定义’。”
“你讲了一个‘关于秦川’的故事。”
“一个欠你一顿饭,弄丢你一支笔,还背上有一道疤的混蛋的故事。”
老张走到她面前,停下。
一股陈旧的机油和烟草混合的味道,钻进林一的鼻腔。
“你给了那个‘空白’,一个最稳固的‘设定’。”
“现在,他就是那个混蛋了。”
林一的大脑,艰难地处理着这些信息。
她救了他,也……重塑了他。
“那代价呢?你说的,这里不死人。”
她终于问出了那个盘旋在心头的问题。
“他流了那么多血,伤口是真的,痛苦也是真的。”
“那被‘规则’拿走的,到底是什么?”
“账单。”
老张回答。
“世界讨厌白吃的午餐。一个‘概念’诞生,又被强行中止,总要有人付钱。”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
“本来,该由他自己付。”
“用他的‘存在’本身来支付。把他这个人,从所有人的记忆里,从这个世界上,抹得干干净净。”
“就像一张被泡烂的旧报纸,字迹模糊,最后化成纸浆,谁也不知道上面写过什么。”
林一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
那比死亡更可怕。
“但是我……”
“你截胡了。”
老张言简意赅。
“你在账单寄到他手上之前,签上了你的名字。”
“用你的‘故事’,支付了这笔费用。”
林一的呼吸,停滞了一瞬。
“我……支付了什么?”
“你觉得呢?”
老张反问。
“你再想想那家烧烤店。”
“那个独眼龙老板,他烤的腰子,是什么味道?”
林一闭上眼,努力去回忆。
烧烤店,油烟,孜然,辣椒……
她记得那个场景,记得秦川说的话。
但那味道……
她记忆里的味道,变得有些模糊。
像隔着一层毛玻璃。
她能描述出来,却无法像以前那样,在脑海里清晰地“闻”到。
“还有那支笔。”
老张的声音,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剖开她的认知。
“派克金笔。你父亲留给你的。你还记得笔杆上的划痕吗?在你上警校时,不小心摔在水泥地上留下的那道。”
林一猛地睁开眼。
她记得有划痕。
但那划痕的具体形状,具体位置……
一片空白。
那个细节,像是被橡皮擦,从她的记忆里,粗暴地抹掉了。
“你把关于他的,最鲜活,最深刻的记忆,编成了一根绳子,把他从深渊里拽了上来。”
“绳子,留在了他那里。”
“你手上,只剩下绳子的印子了。”
老张的语气,没有同情,也没有幸灾乐祸。
只有一种陈述事实的冷漠。
“你的一部分‘故事’,成了他的‘地基’。”
“恭喜你,林警官。”
“你们现在,是真正意义上的,生死搭档了。”
林一靠着墙,缓缓滑坐在地。
冰冷的地面,让她混乱的大脑,有了一丝清明。
她失去了一些东西。
一些关于她和秦川的,独属于她的记忆细节。
为了让他记起自己是谁,她付出了自己的一部分“过去”。
这笔交易,没有人问她是否同意。
“现在,轮到你处理垃圾了。”
老张说着,从他那宽大的工装服里,掏出了一样东西,丢在林一面前。
一个半旧的,红色塑料水桶。
里面装着几块看不出原来颜色的抹布。
“什么?”
林一抬头。
“清理现场。”
老张指了指地上的血污和那个破碎的银环。
“这些东西,留在这里,会‘发酵’的。”
“用不了多久,这里的墙壁,就会开始讲今天晚上的故事。”
“到时候,路过的每个人,都能听见。”
林一看着那个水桶,又看了看满地的狼藉。
“这不是你的工作吗?”
“我的工作,是处理‘规则’的垃圾。那个眼球,是规则的垃圾。”
老张用脚点了点地板。
“这些,是你们打架弄出来的烂摊子。是‘人’的垃圾。”
“谁弄脏的,谁收拾。”
他说完,转身就走。
“等等。”
林一叫住他。
“那个‘眼球’,那个‘故事’,它到底想做什么?”
老张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它不想做什么。它只是饿了。”
“一个刚出生的婴儿,看到什么都想往嘴里塞。”
“秦川把它写了出来,然后又亲手喂了它第一口。”
“它只是觉得,‘秦川’这个味道,很好吃而已。”
老张的身影,消失在黑暗的走廊里。
房间里,又只剩下林一一个人。
和一桶脏兮兮的抹布。
她坐了很久。
直到身体的麻木感,被地板的寒冷刺痛取代。
她站起来,走到水桶边,拎起它。
很沉。
她拧开水龙头,冰冷的水流冲击着水桶的底部,发出空洞的响声。
她拿起一块抹布,浸湿,拧干。
然后,她跪在地上,开始擦拭第一块血迹。
血已经半凝固了,粘稠,腥气。
她用力地擦着,手背的青筋,一根根凸起。
她擦得很慢,很用力。
仿佛想把今晚发生的一切,连同那些模糊掉的记忆,一起从这地板上抹掉。
擦掉秦川的血。
擦掉那道银色的圆环。
擦掉那个温柔的,乞求着“故事”的呓语。
她的大脑一片空白。
不去想那支派克金笔。
不去想那顿烧烤的味道。
也不去想,秦川醒来后,会变成什么样。
她只是,专注地,清理着这个烂摊子。
就像老张说的。
谁弄脏的,谁收拾。
账单,总会寄来。
而她,刚刚签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