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小朵跑得太快,发间桃枝上两粒花苞被风掀落在地。
她刹住脚时,鼻尖险些撞上菩提祖师的白胡子。
祖师正蹲在山脚下逗一只花斑小狐狸,狐狸叼着他的拂尘穗子直晃,银须扫过狐狸耳朵,逗得那畜牲直往他道袍里钻。
\"祖师公!\"她扑过去要抱人,却在半空中顿住——祖师今日没驾云,没拄杖,连道冠都歪在鬓角,活像偷溜下山的老顽童。
菩提抬头,眼角笑出褶子:\"慌什么?
你那议事石的光籽,比你醒得还早。\"
一句话让孙小朵想起方才洞外的石面。
她回头望了眼花果山方向,山雾正漫上来,将旧洞遮得半隐半现。
等她再转回头,祖师已抱着狐狸站起身,拂尘往她肩头一搭:\"去瞧瞧?\"
议事石在暮色里泛着青灰,像块被擦净的老玉。
从前它总爱耍把戏——小朵高兴时冒两朵棉花云,她追着小猴儿满山跑时,石面就爬满歪歪扭扭的龙;有回她把太上老君的丹炉踢翻了,石上立刻\"唰\"地显了个大火球,烫得她跳脚。
可此刻凑近看,石面光滑得能照见她发间桃枝的影子,连道细纹都寻不着。
\"石爷爷哑了!\"不知哪个小猴儿从树后探出脑袋,尾巴尖儿紧张得直打卷。
\"哑得好。\"孙小朵伸手摸石面,凉意顺着指尖爬上来,像被谁轻轻攥了下手。
她转头冲小妖们笑:\"从前它替咱们记着喜呀怒呀,累得石皮都剥了几层。
如今该歇了——\"她从怀里摸出片黑黢黢的铁片子,是当年金箍棒断成九截时,她偷偷藏下的边角料,\"咱们替它守着。\"
小妖们挤成一团看她把铁片子往石缝里插。
铁片子锈得厉害,卡在石缝里直晃,倒像株歪脖子的铁树。
有只黄毛小猴儿伸手戳了戳:\"阿朵姐姐,这能成么?\"
\"成不成的,总得试试。\"孙小朵拍掉手上石粉,抬头时见天边挂起半轮月亮,\"七日后再来。\"
七日后天刚亮,花果山就炸了窝。
\"阿朵姐姐!
石爷爷长皱纹啦!\"小猴儿们连滚带爬地撞开她的门,有个急得摔了跟头,捧着个青桃当证据,\"真的!
像阿黄奶奶纳鞋底的纹路!\"
孙小朵跟着跑过去时,晨雾还没散。
议事石上果然爬满细纹,一圈圈绕着中间的铁片子,像树桩子上的年轮。
最奇的是那些纹路会变——日头升起来时,纹路泛着暖金,像晒化的蜂蜜;月上柳梢头,又变成银白,亮得能照见石缝里那株铁树的影子。
\"我昨夜梦见吃了二十个仙桃!\"黄毛小猴儿扑过去摸纹路,指尖刚碰着石面,纹路里突然\"蹦\"出个圆滚滚的桃子,粉嘟嘟的还挂着水珠,\"哇!
是我梦里的桃!\"
其他小妖跟着往上凑,有的摸出了被母猴揪耳朵的红印子,有的摸出了偷摘的野杏子,连总板着脸的守山熊罴,都摸出了小时候被熊妈妈舔爪子的温乎劲儿。
孙小朵靠在树桩上笑,看石面被闹得像面会变戏法的镜子。
她伸手抚过那些纹路,石面忽然泛起涟漪,映出她自己的影子——不是扎着桃枝的小丫头,而是很多很多个她:在方寸山踩光的,在天庭掀桌的,在水帘洞给小猴儿编草环的。
\"不显的,才是真写的。\"她对着石面低语,风裹着桃香吹过来,铁树残片上的锈斑簌簌往下掉,露出底下暗金的光泽。
此时萧逸正蹲在虚空裂谷的云头里,鼻尖沾着草籽。
他盯着脚下那片无名草原,手里的竹片笔记被翻得卷了边——七日前他来这儿时,还能找到\"步行阵\"的残碑,如今倒好,连块碎石头都寻不着,只有漫山遍野的人,像群会走路的蒲公英。
最奇的是这些行人:有挑担的货郎,有挎篮的村妇,有骑驴的书生,还有个光脚的小娃娃追着蝴蝶跑。
他们有的往东,有的往西,有的绕着草垛子打转,可偏生碰不着一块儿。
方才那小娃娃差点撞着货郎,两人却像商量好了似的,货郎往左边侧半步,娃娃往右边蹦一跳,衣角擦着衣角过去了,连草叶都没压折一根。
萧逸咬着笔杆记到第七页时,笔突然\"咔\"地断了。
他望着本子上密密麻麻的\"微顿侧身错步\",突然笑出了声——从前他总想着写本《三界秩序通典》,把神仙的规矩、妖怪的章程、凡人的礼法全记下来,可眼前这些人哪需要什么典?
他们走路时的样子,像极了小时候跟阿娘学缝补,线该怎么走,针该怎么转,根本不用看样儿,手自然就会了。
他摸出火折子,\"刺啦\"一声点着了笔记。
纸灰打着旋儿往风里钻,有片飘到他鼻尖,他伸手接住,喃喃:\"剧本?
我们早把它走没了。\"
南荒村口的老槐树下,韦阳还在坐着。
他闭着眼,掌心朝上,像托着块透明的玉。
孩童们早玩出了新花样:有拿狗尾巴草扫他眼皮的,有往他脚边堆小石子的,还有个扎羊角辫的女娃,每天摘朵野花放在他掌心。
今天女娃放的是蓝菊,花瓣上还沾着露水。
\"韦大哥今天没动。\"女娃蹲在他脚边,用树枝在地上画圈圈,\"昨天他手指头动了一下,我猜是痒了。\"
\"动什么动?\"老村长扛着锄头过来,往地上啐了口唾沫,\"你韦大哥是块碑——不,比碑金贵。
碑要刻字,他不用。\"他蹲下来,用锄头尖儿扒拉韦阳脚边的小石子,\"从前我在村口画了二十道石灰线,说'左行右立',结果娃娃们偏要踩线走;现在倒好,线没了,人走得比从前还齐整。\"
女娃歪着脑袋:\"为啥?\"
\"因为路长在人心里。\"老村长用锄头在地上画了个圆,\"你韦大哥往这儿一坐,就是心里的路。\"
韦阳的睫毛颤了颤。
他没睁眼,却感觉到掌心的蓝菊轻了些——不是被风刮走的,是有什么东西从他皮肤里钻了出来。
那东西细细的,绿绿的,像根发光的线头,顺着他的掌纹往上爬,爬到指尖时,突然绽开片小叶子,叶脉里浮着几个字:\"你在这。\"
女娃\"呀\"地叫出声,老村长的锄头\"当啷\"掉在地上。
韦阳慢慢睁开眼,目光掠过女娃的羊角辫,掠过老村长的白胡子,掠过村口的老槐树——树影里,几个挑水的村妇正错身而过,一个往左,一个往右,裙角碰出细碎的响。
二郎神的土窑在新村后山顶上,像块扣在地上的黑馒头。
他蹲在窑前,用树枝拨拉着窑边的草。
三年前他埋进去的神像碎片、符牌灰烬、钟鼎残块,此刻正躺在窑里的土里,跟蚯蚓作伴,和蚂蚁唠嗑。
\"二伯!\"有个扎红肚兜的小娃子从草窠里钻出来,脸上沾着泥,\"我刚才看见窑顶发光啦!
像星星掉下来了!\"
二郎神拍拍裤腿站起来,跟着小娃往窑顶爬。
爬到一半他就听见了——窸窸窣窣的,像有谁在扯棉花。
等他扒开窑顶的野藤,眼前的景象让他眯起了眼:一片发光的菌子从土里钻出来,伞盖是暖融融的橙,菌褶泛着银,风过时轻轻摇晃,像群举着灯笼的小娃娃。
\"是神光!\"小娃子伸手要摘,被他轻轻拦住。
\"不是神。\"二郎神蹲下来,和小娃子脸对脸,\"是灰里睡着的火。\"他指着菌子底下的土,\"你看这些菌根,缠的是当年的钟片、符纸。
火没灭,只是睡了——等醒过来,就变成这样,不烫人,只发光。\"
小娃子似懂非懂,伸手摸了摸菌盖。
菌子轻轻抖了抖,伞盖下飘出粒火星,打着旋儿往天上飞,最后融进了云里。
二郎神望着那点光,想起从前在天庭当二郎显圣真君时,总觉得要把规矩烧得通红,才能镇住天地;如今才明白,冷灰里藏着的余温,比烧红的铁更暖人。
此时孙小朵正站在方寸山巅。
风卷着云从她脚边掠过,有缕若有若无的声音飘进耳朵:\"谁写......\"
她低头,赤足轻轻点了点地面。
奇迹不是\"轰\"地炸开的,是\"呼\"地涌出来的。
光从她脚底下漫开,像块会流动的毯子,没有方向,没有尽头,载着花果山的桃香、虚空裂谷的草籽、南荒村的槐叶、新村窑的菌光,往四面八方淌。
她抬头,看见星河落进光毯里,人间的灯火也落进来,织成张没头没尾的网。
万里外的小路上,盲童正牵着母亲的手往晨雾里走。
他的影子落在地上,清晰得能数清鞋尖的补丁。
母亲轻声问:\"怕么?\"盲童摇了摇头,指尖轻轻碰了碰母亲的手背——他虽看不见,却能感觉到脚下的路,像块软和的云,托着他们往前走。
风过草尖,传来细碎的响动,像很多人在说:\"没人写,可我们——一直都在演。\"
孙小朵望着脚下的光毯,忽然想起第一次踩光时的惊慌。
那时她总怕踩偏了、踩错了,现在才明白,光不是被踩出来的,是跟着人走的。
她蹲下来,伸手摸了摸光毯,光从指缝里漏下去,在地面上印出个小小的桃心。
暮色漫上来时,光毯开始退去,像潮水归海。
孙小朵没动,任晚风掀起她的衣摆。
她望着光毯退去的方向,那里有花果山的议事石、虚空裂谷的草原、南荒村的老槐树、新村后的菌林,还有无数没名字的小路,正顺着光退去的痕迹,在天地间慢慢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