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家目前最高的长辈就是林奶奶,村里都是长子养老,剩下三个兄弟每个月出定量的米面粮油,钱多钱少就看各家的能力和心意。
林大伯早早就说好大年三十在他家过,林观复他们便没开火。
林观复感受着比前两天还要剧烈的寒风,虽然没有下雪,但大早上毛巾居然都被冻得僵硬了,一块块的捏折发出解压的声音,如果不在乎冻手的话,还挺有趣的。
下午两点多,林观复跟在爸妈身后踩在泥泞的小路上往林大伯家走,手里就抱着一个收音机,林运粮和陈霞手上都提着东西。
到林大伯家过年,自然也不能真全部让人家出菜出力。
林运粮走在最前面,走在不足五十公分的田埂上,回头叮嘱林观复:“观复小心点,这个走起来还是很滑的。”
林观复眼睛紧紧盯着地上,其实脚趾头都已经绷到最用力了:“爸,我尽量小心地走。”
至于会不会摔,就看运气了。
大伯家走路不到十分钟就到了,映入眼帘的就是一座贴了新窗花的土坯房,堂屋里的八仙桌已经摆出来了,林奶奶正坐在灶房里烤火。
农村的灶房是真的大,做饭之余还能摆两桌的空间,冬天一大家子基本就窝在灶房里其实很暖和。
林奶奶身上穿着林观复卖的藏蓝色棉袄,一开始还说她年纪大不穿这个偏亮的颜色,这会儿眼睛都笑得只看见一条缝。
“三叔和三婶带着我们家大学生来了!”大堂嫂正在灶房忙活,手往身上的围裙擦了擦,接过陈霞手里的东西,“观复来得正好,他们正在烤糍粑,蘸点红糖不知道多香。”
自家打的糍粑很香,烤得焦焦脆脆的,里面还黏得拉丝,蘸点糖可香了。
不过每次吃一个就够了。
“那好啊,我正惦记家里的这些,在外面可没家里的香。”
林观复进到灶房和林奶奶还有长辈们打完招呼,感觉嘴皮子都累了,其他人自觉地腾出来一个地方让她放收音机,等到里面传出来说相声的声音,一群人瞬间围拢过来,大气都不敢出。
林大伯娘还递过来一个布套:“灶房里都是灰,观复套在收音机上面别弄脏了。”
林观复找了个远离收音机的地方坐下,声音对她而言有些大,但林奶奶显然很适应,其他人也只觉得热闹好听。
小堂妹凑到她身边问起省城的生活,一下子吸引了不少年轻的堂兄弟们,他们不好意思贴着林观复,但听听说话又没关系。
林观复倒是没有故意馋他们,只是照实地说省城的大学生活,但也足够让他们向往。
“其实也有条件不好的学生,只不过学校会有勤工俭学的机会,省城那边慢慢地放开了,做生意的比我们这里多,机会也更多一些。”
林大堂哥忍不住说:“那不是做个体户吗?”
没说投机倒把就算是这几年的进步了。
林观复耐心地解释:“确实是个体户,但国家已经对这些有管理规划,做个体户也要申请执照和材料,目前是鼓励态度,所以我那个小作坊才能挣到一点钱。”
“更多时候还是得靠着政策的东风,要不然我们没人脉、没本金,很难折腾起来的。”
其他人听着都觉得不敢相信,小堂妹突然问:“观复姐,大学男女能处对象吗?”
林观复低头看着她青涩的小脸,没有怀疑她春心萌动,但十六岁的年纪有朦胧的想法很正常。
“当然可以,但同样不能乱搞男女关系,要不然会对个人和学校造成恶劣的影响,耍流氓的谈恋爱在哪都不行的。”
“观复说话真有趣,不愧是读过书的。”
林观复无奈,她对于乡亲们和家里人总用“大学生”来代指她还是有些羞耻感。
虽然知道他们不是挖苦讽刺,但她心里每次听见都很窘。
“开饭咯!”
林四叔端着一大盆热情腾腾的小鸡炖蘑菇进来,后面家里的女人们排着队端菜过来,林观复和几个堂兄起身去盛饭拿筷子。
第一碗自然是给林奶奶的,八仙桌上已经堆满了各种菜,林观复还瞧见自家炸的鱼又被复炸了一遍端上来,瞧着都香酥冒油。
今年过年的菜很丰盛,打完的肉菜应有尽有,林观复这次再也不愿意坐八仙桌上了,还是更愿意和堂兄弟们站着夹菜更方便。
反正又不缺这口吃的,伯娘们另外一桌的菜同样扎实,就让男人们和几个结婚的堂兄坐在八仙桌吃饭。
林观复就站着夹菜吃,炸肉丸子、小鸡炖蘑菇里面的干菜和蘑菇、炸鱼块都很对她的胃口,尤其是吸满汤汁的干菜,大冬天吃上一口真是美滋滋。
家里红薯粉做的红薯粉条更是有嚼劲,和塑胶跑道口感完全不一样,得益于他们在灶房吃,还能在火堆上煮个家常般无辣的火锅,青菜和红薯粉下下去每次都一扫而空。
林观复正吃着呢,碗里就多了两块仔排和红薯粉:“这一份好了,你啃这个排骨,脆脆的。”
林观复吃得美滋滋,啃着带脆骨的排骨,嘴里嘎嘣嘎嘣脆响。
“这个红薯粉你二伯做得确实好,明年我让他帮忙做一点。”陈霞见她今年喜欢吃这个也没怀疑,她也挺喜欢这个口感,不过做得没林二伯家好。
林观复嘴里被塞满了没办法回答,只能连连点头。
她好久没吃过这么顺滑又有嚼劲的红薯粉了,不像以后,有些人连红薯粉都要造假,真是丧良心的。
屋外寒风依旧在时不时呼啸,屋内一家人推杯换盏,吃饭的速度慢下来但并没有散席,男人们都开始讨论开春后的农事,女人这边也八卦不断,林观复虽然不说话,但眼睛亮亮的,这可比收音机好听多了。
更让她高兴的是,林观复被林奶奶塞了红包和爸妈一块回家,才反应过来居然没被催婚。
在回家前其实她考虑过这个问题,都想好了理由,没想到居然逃过一劫?
她自然不会去提醒陈霞他们。
三个人回到家,灶房里还有余温,林运粮已经开始生火,陈霞则是围裙一套又开始忙活。
刚坐下准备好好歇歇的林观复:……这衬托得她有点懒了。
说实话,回到家她就扫了扫地,连洗碗都没让她动手。
家里的大扫除早在她回家前陈霞和林运粮就做完了,根本轮不到她回家来弄这些。
知女莫若母,陈霞一看她纠结的小脸就知道她在想什么,笑了声:“你可别动了,就坐在那烤烤火。好不容易回家待不到一个月,家里没那么多活儿要你干。”
林运粮也在旁边附和:“我和你妈又不是干不动了,你不在家的时候我们两个也是一样的过日子,没道理你一回来就多了活计。”
林观复捧着林运粮生完火给她冲的豆子茶,里面是烤香的黄豆和芝麻,还加了白糖。
“我这不是觉得在家吃白饭有点不好意思嘛。”
“胡说什么呢,大过年的。”陈霞没好气地说,“你都厉害到我和你爸觉得自己没用了,交给家里的钱我和你爸晚上睡觉都得看两遍。”
一千的钱交到他们手里,心肝都颤了颤。
林观复嘿嘿傻笑:“你们手里有钱我在外面稍微能安心点,等镇上邮局开了,到时候妈妈寄点东西给外公外婆去。”
陈霞是外省远嫁过来的,这年头也是比较稀奇,都是当年情况太难。
陈霞是家里的长女,听见这个心里既不是滋味又感动,只能用大嗓门掩饰情绪:“就你操心多,你外婆他们还有你奶奶那都是我和你爸的责任,没道理让你现在就开始操心。”
“你啊,等再过二十年再来操心我和你爸就行。”
一家人放着收音机,林观复说着在学校和注册日用厂的事情,陈霞则是说着家里亲戚的那点子事,离开家半年还真发生不少,林运粮基本都是听他们母女俩说话。
等到快十二点了,陈霞把之前准备好的面团挪到火盆旁边,一家三口开始包饺子,林观复还捏了捏很多奇怪的形状,陈霞一边嫌弃一边小心翼翼地下锅保持它们的完整。
稍微用点力林观复的心思就得全部散开喝肉片汤。
林观复困得不行,最后迷迷糊糊回屋子睡觉,等到大年初一一早上起来,枕边就多了两个大红包。
按照他们这里的习惯,大年初一除了爸妈和直系最高的长辈,其他人暂时都不用搭理。
等到初二开始,便陆陆续续要把所有亲戚走完。
幸亏大家都住在一块,基本上每家都是派一批人出门拜年,一批人留在家里等着拜年,林观复被林运粮带着出去拜年,每家一杯豆子茶,喝水都喝得打嗝了。
好不容易歇两天,林家四兄弟就开始轮流请客,一人一家聚在一块吃个饭,从初八开始,顺序就按照大小来,林观复家排在初十。
整整十多天向阳村都沉浸在团聚热闹的氛围里,可等到初十一过,林观复家就有种淡淡的不舍。
她计划回校的时间是过了元宵节,十六号一早上就走。
陈霞和林运粮心里都藏着不舍,但也明白女儿出去念书是好事,不过舍不得不会因为是好事就消失。
正月十六的清晨,天还黑着,林观复起床收拾完发现爸妈早就忙活了,她起得已经够早,两人肯定是一晚上都没睡好,摸黑地起来干活。
铁锅里还煮着饺子,起身饺子落家面,村里的老规矩。
林观复的行李早就收拾好,比起回来时一拖拉机,出门则是一个麻袋全部搞定。
“妈,够了够了。”林观复拦住陈霞还要继续往麻袋里塞的手,“车上人挤人,我一个人不好拿。”
林运粮则是突然拿过来一个布包:“东西不好拿,钱总能拿着。穷家富路,你在外面别老是惦记我和你妈,我们在村里这么多年都是这么过的,日子越来越好用不着你操心。”
“就算有事,你叔叔伯伯们还能搭把手,可你一个人在外面,真有什么事我和你妈只能干着急,拿着钱我们起码能心安点。”
林运粮这会儿说的话比林观复回来几天都要说得多,一卷钱被塞到手里,林观复还看见里面塞着粮票和布票。
她在两人殷切的目光中沉默地接过,从林四叔那借来的板车吱呀吱呀想着,运着一家三口往镇里去。
到汽车站时又是一番人挤人,林运粮越过人群给她买了票,又加钱换了靠窗的位置。
陈霞还在那叮嘱她:“你到了县城再去买车票,自己提不动的话花两毛钱让人帮忙,别傻愣愣地自己使劲。”
眼睛里都是着急,恨不得把人送到县城去。
林观复这一路可不容易,从家里坐班车到镇上,镇上坐汽车到县城,还要在县城买票坐车去省城,等到了省城还得费劲巴拉找车子回学校。
林运粮回来,把票给她:“明天你休息休息,后天十点再给我们打电话,我和你妈后天去公社等电话。”
发车铃响起,林观复身上背着妈妈给她又新缝的布包,汽车缓缓启动,透过模糊的车窗看着外面站在原地的父母。
冬天的气息还隐约可闻,林观复把小布包抱紧,抓着包身的手指慢慢收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