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扶妤对余云燕和杜宝荣做了一个坐的手势,走至矮桌之后,率先坐下:“锦书,上茶。”
余云燕盯着元扶妤:“你这是……怎么突然生了好些白发?”
“少白头,淋了雨,锦书未来得及帮我再染。”元扶妤并不在意,问,“林常雪的后事都安顿好了?”
“嗯。”余云燕点头,“还要多谢你派人过去帮忙。”
杜宝荣定定望着元扶妤,用手肘撞了撞余云燕。
余云燕抿唇,稍微整理了措辞后,对元扶妤道:“我是个藏不住话的性子,有话我就直说了,在南山我们逃命之时,我听到闲王叫你姐,一开始我以为我听错了,可后来……闲王强撑不肯死时,你却唱那那首阿妤曾经哄阿苎午睡的童谣。那童谣……是阿妤自己胡乱改的,即便你是阿妤的心腹,我也不相信阿妤会连这种童谣小事都告诉你,阿妤不是这样的性子。”
杜宝荣跟着点头,按照崔四娘的说法,阿妤救下了崔四娘,让崔四娘做她的心腹,在那之后崔四娘应当不曾与阿妤再见过。
金旗十八卫的传令手势,崔四娘是怎么会的?
这个传令手势,阿妤在无法面见的情况下,怎么教会的崔四娘?
就连玄鹰卫的传令手势,和他们金旗十八卫都不同。
对余云燕和杜宝荣看向她认真的目光,元扶妤不闪不避,沉默着。
这个世上唯二知道她是元扶妤之人,一个是元云岳,一个是林常雪。
林常雪刚刚知道她是元扶妤,便毫不犹豫拉开她抓住她的手。
她的弟弟元云岳,也是为护她才死在南山。
元云岳死的时候她就在想,元扶妤这个名字是不是个诅咒?
凡与元扶妤息息相关之人,都会一个一个的死去,最后只剩下她一个人。
锦书将热茶放在杜宝荣和余云燕跟前,瞧向元扶妤。
见元扶妤对她摆了摆手指,锦书颔首退出去守在隔扇外。
“那童谣是闲王殿下唱给我听的,说这童谣是曾经在先太子出征……安平公主想念先太子时,长公主胡乱改了唱来哄安平公主晌午歇息的。”元扶妤语声平静,“至于你说的闲王唤我姐,可能是你听错了,我不过一个商户女,即便有几分侥幸成为长公主心腹,又怎敢当得起闲王殿下一声姐姐的称呼,年纪也对不上。”
余云燕还是觉得不对。
闲王死时,余云燕若没在也就罢了。
她是亲眼看着闲王强撑不闭眼,后来是听崔四娘说会照顾好自己,他这才肯咽气。
“不对。”余云燕定定望着元扶妤,“你没说实话。”
元扶妤看着余云燕笃定的眉目,若在元云岳和林常雪死前余云燕这般逼问,或许……元扶妤会试将夺舍这匪夷所思的真相告诉他们。
可……
一想起她本已抓住林常雪,可林常雪在得知真相后决然拉开她的手赴死的情景,元扶妤就脊背发寒,悔不当初。
她看着余云燕,又看向杜宝荣,扣着座椅扶手的手收紧……
这个世上真正令她在意的人,就剩这么几个了。
她不想与她一同长大的金旗十八卫,再为她赴死。
“你们都说我与长公主相似,闲王殿下便在我的身上找长公主的影子。”元扶妤神色镇定,缓声说,“为了查清长公主的死因,为了推行长公主的国政,我便顺水推舟……”
余云燕不等元扶妤的话说完,猛地站起身来:“你骗闲王了!你骗闲王说你是阿妤转世?不对……年纪不对,你用了什么说辞?”
原本想说,顺水推舟满足了闲王愿望做长公主影子的元扶妤,抿住唇。
她顺着余云燕的话,将实情说出:“夺舍。”
余云燕不可思议睁大眼,怒火如被点燃的炮仗,抄起桌上的茶盏。
杜宝荣眼疾手快把余云燕拦住,才没让愤怒异常的余云燕将那盏茶朝元扶妤泼过去。
“这也是为了阿妤!也是为了阿妤!”杜宝荣安抚着余云燕,扭头朝神色镇定眼底没有丝毫愧疚和歉意的元扶妤看去,“崔姑娘至少帮我们找到了害死阿妤的仇人,后来所作所为……也是为了推行阿妤的国策,为了这个……她连自己都能舍,她这么做也是为了阿妤。”
余云燕双目通红:“她可以为了查清阿妤死因骗人,可以为了推行阿妤国政骗人!可她不能在闲王死前都不告诉闲王真相!让闲王以为……阿妤回来了,让闲王把对阿妤的全部感情都寄托在她的身上,让闲王死都得不到一个真相!”
“是我的错。”元扶妤点头,“但,我以为……比起让闲王死前知道真相,瞒着闲王……才能让闲王走的更安心。”
“你……”余云燕几乎压不住自己暴躁的脾气,“你到底有没有把闲王,把我们当做朋友?闲王也算是与我们一同长大,他性子纯良,即便你不骗他……只要是为了阿妤,闲王也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助你,就如我们一般!可你偏要用骗的!”
想到闲王死时的情景,余云燕泪流满面:“如果不是怕拖累阿妤逃跑的脚步,闲王一定会早早说他受了伤,如果我们早点发现,早点给闲王包扎,他说不定能活下来的!就是因为在他看来,你是他死而复生又好不容易重回京的姐姐,所以他就是死也不想拖累你分毫!是你的谎言害死了闲王!”
元扶妤一语不发只望着余云燕。
余云燕说的对,如果元云岳不知道她便是元扶妤,如果元云岳只当她是长公主的心腹,一定会早早说他受伤之事。
那么……元云岳或许不会死。
“枉我以为你是个和阿妤一样磊落之人!”余云燕摔了手中的茶盏,转身拽着杜宝荣便往外走。
杜宝荣硕大的块头被个头矮小的余云燕扯了一下没扯动,余云燕扭头瞪着凝视元扶妤的杜宝荣:“走啊!你还留在这儿干什么?”
杜宝荣闻声,这才抬脚和余云燕往外走。
可走至门口,杜宝荣还是忍不住回头朝元扶妤看去。
暗淡的日光从敞开的窗牖斜落进来,将坐在矮桌之后一动不动的元扶妤笼罩其中。
若非清风灌入撩起屋内纱帐,拨动了元扶妤的素衣、碎发,当真会让人以为坐在那矮桌之后的,是一尊苍白憔悴的雕塑。
杜宝荣心中的疑问还没来及的问,余云燕脾气就已经先压不住了。
他一直都是金旗十八卫当中最笨拙的,此刻也不知道应当怎么继续问下去,只能收回目光,随余云燕一同往崔府外走。
两人刚出崔府,就见骑马而过的裴渡和何义臣。
马背之上的两人看到余云燕和杜宝荣,勒马。
余云燕没搭理裴渡与何义臣的意思,拽着杜宝荣埋头走。
到两人栓马之处,余云燕扯开拴马石上的缰绳,却攥着缰绳半晌未动。
杜宝荣立在余云燕身旁,也不知该怎么出言安抚。
“我女儿雕的那个娃娃还在她那架子上,我应该拿走的!”余云燕气恼道。
“那,我去帮你拿。”杜宝荣说。
“算了!”余云燕用袖子一抹眼泪,翻身上马,“先回去把常雪的丧事办完,常雪那个相公能照顾好自己就不错了,指望不住。”
说完,余云燕调转马头,一夹马肚冲了出去。
·
裴渡与何义臣两人走至元扶妤屋外,见元扶妤坐在矮桌后垂着眸子一动不动不知在想什么。
“崔姑娘这是怎么了?”何义臣问锦书。
锦书压低了声音说:“刚余姑娘砸了我们姑娘最喜欢的那只茶盏,拽着杜将军气呼呼走了,我收拾了碎片,姑娘便让我下去歇着,我也不知道。”
裴渡先撩袍进门,唤了一声:“崔姑娘。”
元扶妤回神,看着走到桌案前同她行礼的裴渡,和紧跟着进来的何义臣。
裴渡在安平公主来崔府要杀崔四娘时,已见过崔四娘如今这发间隐有白发的模样。
何义臣头一次见,不免错愕。
“可是为了科举案?”元扶妤调整了情绪开口,语声略显沙哑。
裴渡从衣襟中拿出谢淮州的信放在矮桌上:“原本应当谢大人亲自来与崔姑娘见面详谈,可朝中之事千头万绪,加上闲王殿下丧事,谢大人实在是抽不开身,让我中间传话,又怕不能达其意,所以谢大人命我将信送到崔姑娘手中。”
元扶妤将信取出,展开细看。
信中,谢淮州与元扶妤说,此次殿试前从其他世家处拿到题目的贡生提前做好的文章,他也已让玄鹰卫将放入姓林的那贡生怀中。
他已命御史中丞陈钊年,按照文章字迹与比殿试文章,等御史台将从其他世家处拿题目的贡生拿下,他自会用这些贡生的口供做交易,让其他世家闭嘴,不敢置喙科举改革。
但,若想科举改革尽快推行,恐怕还要让此事……在读书人之间发酵。
最好是使读书人怨怒沸腾,可此事玄鹰卫不适合出面,需要元扶妤想办法推动。
这倒是和元扶妤想到一起了。
看完,元扶妤将信叠起放在一旁,对裴渡道:“转告谢大人,谢大人说的事,我心中有数。既然答应了谢大人会让他达成所期,我便一定会竭力而为。”
“崔姑娘还是书信一封,比我中间传话更为稳妥,若还有其他事交代,或需要谢大人配合的,正好我一并带过去给谢大人。”裴渡恭敬道。
若是如此说,元扶妤倒还真有需要谢淮州做之事。
元扶妤抽出纸笺,提笔蘸墨,落笔前手顿了顿,此时再换左手……未免太过刻意,她镇定落笔。
元扶妤书写之余,裴渡又示意何义臣同元扶妤说事。
何义臣还在犹豫,就听元扶妤说:“什么事,说。”
何义臣先问:“林常雪离世之事,要不要给蜀中送个消息?”
元扶妤笔尖微顿。
如今柳眉在蜀中暂代西川节度使,这件事还是先别让她知道的好。
“暂时先瞒着吧。”元扶妤道。
何义臣点了点头应下,这才说起正事:“翟国舅在查的圈地案,现在已有不少勋贵上了请罪折子,但……我私下里让人查了,请罪折子里所书的圈地亩数,要么不明,要么不对。”
何义臣说着看了眼裴渡,描补道:“原本我是想去找谢大人说此事,但谢大人太忙,便想先来看看你有什么好主意。”
元扶妤想了想,将这件事也补在给谢淮州的信中。
“那就让勋贵官员之间先闹起来。”元扶妤一边说,一边写,“让朝中上了请罪折子的勋贵官员都知道……虽说朝中大多数都递了请罪折子,但是与翟国舅有亲缘关系,或是关系亲近的,翟国舅教其在土地数目上有所隐瞒,藏了大量黑地。”
裴渡一听就知道元扶妤要做什么,视线落在元扶妤手下纸笺上。
“到时候不论是翟国舅叫屈,还是……御史台的官员参奏,都能顺理成章的……”元扶妤搁下毛笔,在纸笺上吹了吹,“清丈田亩。”
元扶妤将纸笺叠起放入信封之中,递给裴渡:“转交谢大人。”
“这和推行科举改革之事得先让读书人闹起来,有异曲同工之妙。”何义臣道。
“读书人闹起来的事情,我这里能办。官场上的事。就只能靠谢大人了。”元扶妤对裴渡说。
裴渡颔首,将信放入衣襟中,行礼告辞。
何义臣也没有久留,玄鹰卫中还有一堆事情等着他呢。
裴渡回到公主府,将元扶妤的书信递给坐在桌案之后的谢淮州。
谢淮州放下手的折子,接过信,定定望着裴渡问:“你是亲眼看着崔四娘写的吗?”
“嗯,按照大人的吩咐,我寸步未离看着崔四娘写的。”裴渡说。
“下去吧。”谢淮州攥着信道。
看着裴渡的身影消失在廊外,谢淮州仰靠在椅背上,闭目缓息片刻,这才将元扶妤送来的信打开。
展开纸笺,谢淮州并无心其中内容,他目光逐笔描绘每一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