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扶妤心中不是没有怀疑之人。
只是……宫中上下查遍毫无头绪。
查不出他们中了什么毒时,是元云岳替她和小皇帝试药。
如今,她重生得到的是崔四娘健康的躯壳。
元云岳也没了……
已无人能替小皇帝试药。
小皇帝年纪还小,未到娶妻生子的年纪,若还未留后便有什么三长两短,这江山就是旁人眼中的无主之财,人人可拾之物。
那时,这刚太平没几年的天下,恐又要战乱四起了。
若能知道她当初中了什么毒,也能对症下药,找人替小皇帝试药。
今日在崔府时,元扶妤盘算了为小皇帝寻大夫之事。
元云岳一死,一直为元云岳寻找大夫的裴渡,定不会再耗费人力让玄鹰卫在各地搜罗大夫。
小皇帝的身体状况,又不能轻易告诉旁人。
元云岳死后,这件事上她已没有可信之人。
若有心人知道小皇帝的身体情况,难免会对江山生觊觎之心。
原本元扶妤还在想,找个什么借口让裴渡继续寻大夫。
还得骗过谢淮州,毕竟她现在的身份距离小皇帝太远,即便大夫找到了还得谢淮州把大夫送到小皇帝身边。
若能从王廷松口中知道她中的是什么毒,那倒是能少些麻烦。
听到谢淮州问王廷松长公主中毒之事,裴渡不免想到了与长公主中了同样的毒闲王。
此事,裴渡一直谨记长公主的吩咐,除了他之外,闲王中毒之事不能告诉任何人,包括谢淮州。
此时,裴渡心中后悔。
他要是早将闲王与长公主中了同一种毒之事告诉谢淮州,说不定谢淮州已经替闲王找到解法了。
裴渡看向睁开眼不知在想什么的元扶妤,视线对上,裴渡不知为何竟能会意,他上前弯腰侧耳凑近元扶妤。
“找个时机进去告诉谢淮州,问出长公主是中了什么毒,这很重要。”元扶妤压低了声音说。
裴渡颔首。
火光明灭的刑房,安静的只能听到门外夜虫低鸣。
谢淮州凝视对面父子二人,细致端详着两人每一个表情。
“看来,二位对长公主中毒之事并不意外,是知晓内情的。”
王炳凌不解问谢淮州:“长公主已死,万春明和卢平宣已伏诛,你还揪着不放有何意义?”
“怎能毫无意义呢?当年为此事……死了多少人,数千人鲜血淌过的汉白玉石阶,缝隙里血腥犹存,总得让那些人死个明白。”
王廷松怔怔看了谢淮州良久,忍不住咳嗽,咳了几声竟是笑出声来,笑得镣铐哗啦啦直响。
王炳凌替父亲抚着后背,不知父亲因何发笑。
“谢淮州啊谢淮州……”王廷松缓过劲儿来,喘息着开口,“没想到啊,你竟还是个天大的情种!”
王炳凌看向自己的父亲,面露不解。
“你让世家以为,你做出对长公主深情的模样,是为了将长公主之权尽收囊中。你竟是……把我们世家都骗了!哈哈哈哈……”王廷松之前想不通的地方,总算是想通了,“这些年,你一不求利,二不扶持自家,一力推行长公主的国政,不惜私下与世家交易,大刀阔斧改革吏治,灭佛、力主郑江清出征灭突厥,为阻圈地之事费尽心机,为科举改革不择手段,世家诸人被你蒙蔽,还当……还当你如此机关用尽是求身后名!求一个国史之中辅国能臣的清流之名!”
王炳凌意外,难道不是吗?
“原来,你竟当真如对外说的那般,是要替长公主守着大昭江山,要实现长公主想要的那个大昭!谢淮州……世家看错了你!你根本就是长公主驯养的最成功的一条狗,扶不起来的腌臜骨!”
王廷松扶住自己儿子的手,艰难站起身来。
他灼灼目光望着谢淮州:“你如今大权在握,有与世家叫板的资本,你本应扶持、壮大家族,让谢家……成为谢氏,光耀眉门,造福后代,让自家后人皆为衣冠子弟!可你只囿于一人情爱,不为家族谋划,只一味愚忠长公主,与世家为敌!不顾后代的前程,不为百年之后的名声,只顾自己那点子狭隘的情爱,你算个什么东西!”
世家就是看到谢淮州不扶持自家,不会让谢氏成为下一个能与他们分利益的庞然大物,这才与谢淮州虚以委蛇,任他朝堂中独大。
当初,世家只觉谢淮州目光短浅,想着谢淮州总有一日会死,谢尚书的位置也总有一日会空出来。
他依靠长公主遗命在朝堂立住脚,捏住兵权。
想不失去权力,便只能终身不能娶。
一个无后的权臣,就与宦官没什么两样,长远看来……不足成为世家祸患。
谢淮州傲慢又漠然盯着气急败坏的王廷松,听着王廷松的咒骂不为所动端起茶盏,浅抿一口:“王老大人,我问你的……是长公主身上的毒,是谁家做的,不是想听你教训我的。”
说着,谢淮州慢条斯理放下手中茶盏:“若王老大人肯说,那么夷三族……我也会给王老大人一个体面,若王老大人不肯要这份体面。”
谢淮州手搭在桌案供词之上,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点着:“九族皆灭,那别说王氏……连王家都没了,还谈什么门楣,谈什么后代,谈什么……衣冠子弟!”
王炳凌闻言视线落在谢淮州手中的供词上,心中了然,谢淮州这是要拿科举泄题案来威胁王家。
王炳凌扶着老父亲的手都不自觉收紧了,他抬眼阴沉沉望着谢淮州:“即便是我父亲敢说,谢尚书……你敢听吗?”
“我敢不敢听是我的事,可……”谢淮州唇角提起,漫不经心道,“说不说,是能定你们王氏九族生死的事。”
王廷松强压着嗓子眼里的痒意,一瞬不瞬望着谢淮州,可扶着儿子的手却已抖得不像样子。
王炳凌怒火中烧:“谢淮州,你当真以为你权势滔天,朝廷上下由你一人……”
不等儿子说完,王廷松已紧紧握住儿子的手,让儿子扶着自己坐回去。
王炳凌扶着老父亲坐了回去。
王廷松咳了几声,扶着座椅扶手反倒是冷静了下来:“知道了长公主身上的毒是谁投的,你还要替长公主报仇不成?老夫若说……世家都有参与,怎么……难不成谢大人要诛所有世家吗?”
“王老大人,我耐心有限,天亮后御史台就要带着这些,去给陛下复命了。”谢淮州不耐烦道。
王廷松抿唇,半晌轻笑一声开口:“既然你这么想知道,我可以告诉你,可你能保证万般罪责……止于三族不再牵连?”
“那王老大人能保证,说的都是真的?”谢淮州问。
“我王廷松以王氏百年声誉起誓,绝不会有一字虚言。”王廷松说着对谢淮州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谢大人该你了……”
“只要王老大人无一字虚言,王老大人所托我应下了,我对长公主在天之灵起誓。”谢淮州一字一句,“我只夷王家三族。”
王廷松点了点头,依照谢淮州对长公主的在意,他姑且信谢淮州一次。
“给长公主下毒的,是已故的孝敬太后。”王廷松坦然道。
一墙之隔,元扶妤平静听着。
曾经心底的猜测成真,元扶妤一时竟说不出心底是何滋味。
竟……真是她的母亲。
可她不解,母亲可以给她下毒,为何要给元云岳下毒?
为何……连她的孙子,哥哥唯一的骨血都不放过?
谢淮州眉头紧皱:“先太后,可是长公主的亲生母亲。”
守在外面的裴渡适时端着茶盏进门,低语一句,换走了谢淮州面前的茶盏。
“权力这个东西,人沾染了是会变的。”王廷松轻笑一声,“当年,先皇驾崩,按礼、按例说……应当是幼帝继位,太后听政。可偏偏先皇在世之时便是长公主监国,先皇又留下遗诏命长公主摄政辅佐幼帝。咱们这位长公主……一向杀伐果决、说一不二,连两位亲舅舅的情分也不看,你说……太后的母家,怎么会不心生怨怼?太后又怎么会不心生怨怼。”
太后母家的野心谢淮州自然知道,元扶妤也知道……
包括,太后的野心,元扶妤也是知道的。
否则,当初元扶妤也不会在被小皇帝捅了一刀,以为自己命不久矣时,让翟鹤鸣带金吾卫屠了太后母家满门,下令幽禁太后。
“太后欲窃元家天下改姓钟,登基为帝,若能得那至尊之位,杀亲生女儿又算什么?”王廷松看着谢淮州微怔的表情,眼底有笑意,“早在先帝病重长公主监国之时,太后便已命胞弟钟嗣私底下与世家来往了。长公主条条国策国政……横看竖看都是削弱世家,可太后却承诺给世家加恩,你说我们会如何选?”
对当时的世家来说,他们什么都不用做,只在长公主死后助太后掌政便是,最后太后赢了自然最好,太后输了……大不了还是维持原状。
王廷松想起那位服毒死在行宫的太后,还是很敬佩的。
“太后与长公主,母女一脉,长公主那样权欲滔天之人,母亲又怎么会是甘心居于后宫的等闲之辈?”王廷松笑着道,“长公主有开国之功,她拥有的权力是靠她一刀一枪拼杀出来的,手段雷霆。太后不同,她擅长蛰伏,表面温和的依附先皇、依附儿子、依附女儿,那位太后比长公主更懂得隐藏锋芒,更懂得利用身边一切人、物,达成自己的目的!”
谢淮州压着声音问:“毒,是谁给的?什么毒?”
“是已故卢大人曾经救下的一位姓程的大夫制的毒,我给钟嗣,钟嗣交给太后的。”
反正人已死,王廷松也没什么可瞒的。
“至于是什么毒,我的确不知,只知道是能让人心脉衰竭,死的不知不觉,难以查验的毒。”
谢淮州袖中的手指紧攥座椅扶手,这倒是和长公主的心衰之症对上了。
“你若是想问我太后是什么时候给长公主用的毒,这个……我也实在不知,听说此毒并非服下后不会当即发作,太后是长公主的亲生母亲,下毒的机会太多。”
元扶妤听着王廷松虚弱又缓慢的声音,闭着眼回忆着。
她母亲下毒的机会的确太多。
在她们母女还未撕破脸前,她的母亲每日都会派心腹给她送汤羹、点心。
那时的元扶妤怎会想到,自己居然还需防自己的母亲。
若真如王廷松所说,母亲要那个位置,杀了她这个阻碍理所应当,要了元云岳的命也能算是情理之中。
可律儿呢?
律儿那时年幼,她与元云岳一死,太后听政必顺理成章。
太后掌权几年之后,再徐徐图谋那个位置,这才是最稳妥的。
她的母亲最擅长蛰伏,也最懂得隐忍,又怎么如此急不可耐的给她、元云岳、律儿一同下毒?
元扶妤沉思片刻,眉头舒展。
她的母亲,一开始或许是打算杀了她之后先行听政,然后再图谋大位。
只是,在律儿被太后带走教养之前,一直是元扶妤带在身边的。
律儿与她同在一处,母亲让人送来的点心,她又怎么会拦着律儿不让吃?
就连元云岳也几乎是时时都在她那,与她同吃同住。
毒,是那时就下了。
元云岳和律儿两人,竟是被她牵连……
无妄之灾。
“卢大人救下的那位程大夫,如今在哪儿?”谢淮州问。
王炳凌替自己喘息不止的父亲抚着背,皱眉道:“这谢大人想知道,怕得去问卢大人了。”
谢淮州点了点头,该问的都问了。
他拿起桌案上那些举子画押过的口供,起身要走。
“谢淮州!”王廷松唤住谢淮州,咳的双眸充血,“你答应老夫的,万般罪责,只牵连三族,你若食言老夫做鬼也不会放过你!咳咳咳……咳咳咳……”
谢淮州脚步一顿,侧头戏谑睨了眼王廷松,语声讥讽:“王老大人放心,我自然会上书陛下,只诛夷王氏三族,但……若陛下震怒,我便爱莫能助了。”